第 6 节
作者:旅游巴士      更新:2021-02-18 22:17      字数:4837
  “元帅在上,末将请令随父兄征伐青龙关!”
  虽然嫁作人妇非止一日,她的行动仪态,宛然仍是从三山关初至岐山脚下,那个白马双刀,手持五光石耀武扬威的姑娘。
  “邓将军父子皆为上将,武成王用兵如神,你不必挂怀;如今汜水关前亦不知几时倏起兵戈,本帅命你留待中军听用。”
  “……是。”
  我扫视帐下诸将:“各位须当谨守营寨,不得疏忽。——散帐罢。”
  五日后。
  “师叔,弟子……请令往青龙关。”
  “你……又出什么故典?”
  “……。”
  “昨日探马刚刚来过,我军首战告捷,天祥,九公各斩一将。”
  “弟子晓得。然探马也言及青龙主将邱引乃左道之士,这话可不错么?”
  “哪吒,武成王和邓将军虽然没有道术,可是他们平生遇到的种种敌手,比你总要多得多罢。”
  “然则上阵的将官并非人人如此。”
  “……你听着,”我加重了语气,“和你同在帐下听令的将官,不管是六十岁还是十四岁,也不管是神威盖世还是武艺庸常,个个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探报进帐跪倒:“禀元帅,佳梦关洪将军急报!”
  看罢他呈上的文书,我倒抽一口冷气。
  “速令韦护进帐!”
  “元帅?……”
  “且莫提别的,你去点三千人马,跟韦护一起随我去佳梦关!”
  ……
  至今我还记得那场恶战——不仅因为它是我在助周伐纣之中那尴尬的“三死七灾”之一。
  先被火灵圣母追得入地无门,后遇冤家路窄的申公豹——如果不是广成子和惧留孙两位师兄及时来助,大约有两条命也死得透了。
  很多年之后,我努力回忆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毕竟,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虽然剑法平常,道术粗疏,却至少能将师父吩咐的事情件件办妥,或许那也叫作“独当一面”罢。
  ——而不是像这样,身为几十万大军的统帅,却险些死在短兵相接上……
  侥幸得了性命回营,见洪锦夫妇,哪吒,韦护齐齐跪在面前道“末将救护不利,元帅恕罪”的时候,我几乎冒出一句:
  “你们……就给本帅留些个颜面罢!”
  ——自然我并没有真的这样说,而且上面那一切古怪的想头也只能一闪而过。倚仗广成子收伏了火灵圣母,守将胡升无奈献关,降将,降兵,军械,府库,安民告示……种种事务直到两日后才安排完毕。虽然有洪锦在旁协理,仍然有些事情须得亲自过目经手方能妥当。
  留下部将祁公镇守佳梦,我带着人马回到汜水关前,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刚进得辕门,统率驻军的南宫适就迎了上来。
  看到他的脸色,我心下一沉。
  “元帅,今晨武成王告急文书……”
  “……报来!”
  “敌将陈奇、邱引凶顽,邓老将军阵亡,天禄遭擒,天祥被邱引斩首号令,城楼上风化其尸……”
  四周沉寂了片刻,直到帐中奔出了一身缟素,满面泪痕的蝉玉:
  “元帅!末将请令立赴青龙关……”
  “准了。——阵前须小心行事。”
  邓蝉玉接令了令箭,提双刀转身便走。我环视帐中:
  “南宫将军,三位督粮官可在营中?”
  “郑将军前日押粮车回来一遭,旋即又走了,另两位还未回来。”
  “杨戬有回复书信来么?”
  “未曾……”
  哪吒上前打躬:
  “元帅!末将风火轮顷刻可至青龙关,待督粮官回营,元帅再令他们同去援手不迟。”
  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清明冷静,却始终没有抬头看我。
  次日一早,土行孙回营来得闻凶信,一时三刻便要同赴青龙关报仇,而随后到来的郑伦也被我派遣而去。
  七日后,黄飞虎率众将归营报捷。
  ——报捷。
  不错,取了关隘,难道不是可幸可贺之事么?
  如果闭上眼睛不看黄家父子和邓氏兄妹的神情,他们的确只是意气风发地来报捷的。
  派去援手的三将各自交令,侍立一旁。我依照黄飞虎呈报的文书所述给他们记功,他们却似商议好了般,一同跪伏在地:
  “末将等无能,未能擒得邱引……”
  黄飞虎蹙额摇头:“三位将军,早说过……休提此话……”
  那晚的庆功宴上,众将的情绪渐渐回复了些。毕竟,战场上无日不是你死我活,何况战事频仍,若不及早振作精神争胜,则亡者岂非更是枉死——这是武成王在金鸡岭上天化的灵棚前曾说的话。
  一个探报进帐来,呈给我一封书信:“头运督粮官杨将军回报元帅。”
  每次看到杨戬的字迹,都有令人安心的感觉——我承认这一点。
  原来此次南路粮道上有些波折,故此耽搁了些时候,近日刚刚平复,他很快便押粮回营。
  探报又取出一封信来:“此是杨将军给前哨先行将军的。”
  一旁半晌没动杯筷也没出声的哪吒抬头看了看他:“这倒奇了,也不知他说错了还是你听错了?”
  “这有什么对啊错的,怕是连元帅也说不得的事,才好跟你说。”郑伦大笑起来,旋即被苏全忠夹了好大一块豆腐塞在他口中。
  “……小的岂敢谎报。”
  哪吒接过书信,拆开来看,神色倏忽间变了变,之后收起书信,对探报道:
  “烦你回报杨将军,我这几日一不曾违过元帅将令,二不曾疏忽了本部兵马诸务,三不曾和甚么将官争执起来——若是有其中一条,早教元帅把我斩了,还等他来提点我不成!”
  探报答应了出去,郑伦一边扎挣着应付那块豆腐,一边含糊不清地争竞:
  “那短笺这般薄,灯底下我早看见……上面只有一行字,哪里说得了这许多……”
  “郑将军,下次英雄会上来比箭法罢,不然你也不知道自家眼花了!”
  “我甚么年岁就眼花了?若真是你说的那三条,他怎么不写信提点别人的?”
  苏全忠又去盘子里寻豆腐填他,郑伦一边躲着筷子一边道:
  “再说好端端的你脸红什么……唔……”
  三 杀刃
  “西周奉天征讨天宝大元帅姜尚,致书于汜水关主将麾下:常闻天命无常,惟有德者,永获天眷。今商王纣淫酗肆虐,暴殄下民,天愁于上,民怨于下,海宇分崩,诸侯叛乱,生民涂炭;惟我周王,特恭行天之罚。所在民心效顺,强梁授首;所有佳梦关、青龙关逆命,俱已斩将搴旗,万民归顺。今大兵至此,特以尺一之书,咸使闻知,或战或降,早赐明决,毋得自误。”
  再次把这篇誊写好的战书通读了一遍,我将它封起,递给信使。不过半日,原书批回,下面只四个字:明日会兵。
  那笔迹间尽是骄横飞扬——韩荣和那个懦弱的胡升果然不同。
  帐下众将闻得即将会战,尽皆摩拳擦掌起来。——虽然青龙,佳梦已得,却未曾真个取得成汤的几寸土地;唯有跨过汜水关,才合“征东”之名。
  该说的都已说清,是散帐的时候了。可是,自己好像在等待什么。
  ——少了些什么呢?
  少了那个英武精悍的白袍少年,半嬉笑半认真地讨价还价:“三姑娘,这个头功莫要跟我抢了,一对一次岂不是好?”
  少了那个须发半苍的神刀老将,像个孩子似的跳出来争竞:“你们小后生家有的是立功的日子,都教你们俩‘一对一次’了,我们在旁边吃干饭不成?”
  ……
  不能再想下去了。
  姜尚,你再这样多愁善感,那就和懦弱可笑没什么两样。
  如果殷商的主帅和你一般,只怕当初那些仗不用打就赢了。
  眼睛莫要再看帅案了,抬头看看你的部众。
  ——他们都在看着你。
  次日,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战场上两军列开阵势,刀枪剑戟密排如麦穗一般,兵刃映在日光下,满眼皆是耀目的光芒。
  和敌军主将争辩那些“君臣”“天命”,已经是第几次了……实在记不得。只知道说的次数多起来,我已是深信自己说的每个字……或者说,自以为深信那每个字了。
  而对面韩荣的神色认真而凝重。是啊,你可没有讲过那么多次,我每次是和不同的人说这些的。
  ——现在那些人都已经身在黄土垄中。
  韩荣终于不耐烦起来:
  “谁还与你多言——左右,哪位将军与我拿下姜尚!”
  “王虎愿往!”
  对方阵上跃出一匹花斑豹,马上将官把大刀一摇,飞也似撞上来。
  “匹夫,凭你也敢来伤我家主帅!”
  风火轮腾空而起的声音。
  ……
  我一瞬间仿佛身在昔年的西岐城楼上,看着城下那个初至岐山的少年自告奋勇去战风林。
  旁边的武吉扶着城垛口焦虑非常:“师父,这样女孩儿一般的人物,可真是好派出去对刀对枪的?”
  一旁的黄飞虎拈须微笑:“将军,哪来这话?我可是从第一眼就看他是个凶神。”
  武吉看得城下火尖枪只一招磕开狼牙棒时,神色也变了变。
  黄飞虎正色道:“只要风林的法术奈何不了他,兵刃上面,最多不过二十回合罢了。”
  ……
  还没到二十回合,王虎的左肋下已经被开了个透明窟窿,尸身栽下鞍桥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传令,三军掩杀过去!”
  韩荣仗手中方天戟抵挡了片刻,终于还是带兵逃回了汜水关中。
  “初战已是上了你的头功。”
  “师叔且说什么头功……没名没姓的杂兵,胜了又算哪家子本事。”
  “这话恁的轻狂,休得再提。”
  南宫适进帐来报:“元帅,探马访得方才一将独骑投汜水关去了,正是当年阻挡武成王过关的七首将军余化。”
  “南宫将军,可真的是余化么?”
  ——我听了皱眉头的事情,你听了眼光便亮起来,这算什么。
  “应该是八九分真的,然则不知他这几年身在何处,今日又是从哪里来投。”
  我本不想这样问,可是又没理由把南宫适遣出去再开口:
  “——我问你,前日杨戬给你的书信上,可说过他究竟是几日能回来?”
  “……他连师叔都没禀告明白的事,能告诉我不成!”
  “虽然不是升帐,也没有你这样瞪我的道理罢。”
  “师叔恕罪。——杨师兄确实未曾提起,何况一路上颇多曲折,哪里说得准几日几时。”
  “……你还存着些什么话,一并说了罢,我不怪就是。”
  他起身退了半步,向我正色打躬道:
  “师叔,但有哪吒在帐下一日,就是甚么样作怪逞凶的敌将……也求师叔准我去见头阵罢!”
  次日果然闻报“七首将军余化阵前挑战”,武成王一力要出营对敌,却终究没有争过他。——我不能肯定黄飞虎是不是看到了我递过去的眼神——他这样忠直之人,只怕看到与否也是一样。
  我在座位上计算着时间,二十回合已经过了。那孩子一向性急,怕是不待兵器上决出胜负,就祭出乾坤圈去了罢。
  在门口那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之前,我并没有去想其他。
  “元帅……”
  “当啷”一声长枪落地,他单膝跪下,右手按在左肩上,半身的衣甲已经染成暗红色。
  “末将大败而归,交令请罪……”
  左右哗然,雷震子和黄飞虎过去扶他,我从帅位后站起来:
  “召医官来!”
  我还没来到他面前,雷震子扭头问一旁面如土色的随军小校:
  “那余化可还在阵前抖威风?”
  “正是……”
  哪吒一把拉住他:“那刀……十成是躲不开的,你如今也信我一次……”
  “我信你多了,今番信不得了!待我去把那厮……哪吒!!”
  ……
  雷震子也被士卒抬到后帐的时候,一旁的老医官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要是早晚不教他们俩急死,我也不姓陈!”
  ……
  夜色渐沉,中军帐里一灯如豆。
  据军校说,那余化伤人的法宝似乎是一柄飞刀,急如闪电,看不清细微形状。他在阵前说,是昔年归山后倚仗其师炼化得此宝,来找哪吒报当日劫囚败阵之仇的。
  陈医官默默地走进来,把紫金葫芦递给我。
  “元帅的金丹,似乎还是没有效验……”
  我抬头看着他:
  “哪吒本是莲花化身,雷震子中伤的风雷翅是仙杏变化而来……”
  “元帅说得正是。——不然这会儿早就该教人打棺木了。”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走后……他们可曾清醒过一时么?”
  “千岁在旁边一径哭他御弟,教我劝开了——饶是那样也没哭醒来。”
  “……。”
  “那一个……”他把头扭到一边,“只是谵语间叫过黄家小爷……”
  “天祥从来视他为兄……”
  “不是天祥,他叫的是大公子,只说辜负了他言语……”
  门外一阵疾风吹过,灯火越发晃了两晃。
  次日平明,我传令将免战牌悬了,回中军刚刚坐定,门口裹着风声踏进一个身影:“师叔,弟子交令!”
  来人虽然盔甲上沾了些风尘,却依然衣冠整齐,气定神闲。他往左右扫视了片刻,探询地看了我一眼,同时上前呈递押送粮草的文书。
  你……倒不如开口就问好些。
  ……
  “据陈医官看,这伤处血水如墨,是什么毒物不成?”
  “正要请教你——我昨晚一夜也没得定论,只是中伤者不时寒颤,手足冰冷,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