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垂下头，不语。嗫嚅半晌，轻声道：“我只是……说好去给他饯行。”
  “只是饯行么？”成才眯眼瞅着许三多，许三多则把头越埋越低。
  盯着许三多看了半晌，成才忽然一拍床沿：“啊啊啊！烦死了！你们两个真麻烦！”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成才哥？！”许三多想追上去，却使不出力，“你……你去哪儿？”
  “去给姥姥取血！”成才没好气地回道。
  “取血？你该不会是——”许三多急了。
  “废话那么多干嘛，你就乖乖在这儿等着吧！”成才甩下一句，就直接出了门。瞪了瞪守门的魑魅：“看好他，丢了唯你是问！”也不管那魑魅一脸不服，扬长而去。留下屋内慌张却无奈的许三多。
  夜色岑寂。兰若寺内，袁朗独自在火堆旁闭目静坐，修行要诀一一念过，要静心静意，却时不时地睁眼望向庙门外，可惜那只是晚风拂过林海的声音，不是许三多的魑魅青烟。
  叹口气，摇头笑笑，无奈且自嘲：明明不能爱，却放不下。留成一个心结，真能靠修道解除么？这个答案，恐怕自己再清楚不过……
  正想着，忽闻一声断喝：“袁朗！”回头一看，竟是成才。见来人不是许三多，袁朗心绪更为烦闷，沉声道：“有事么？”
  “没事，没什么要事。不过就是……”成才扯扯嘴角，掰了掰拳头，眸中厉色一闪：“来揍你！”说着便瞬间攥拳袭向袁朗——
  袁朗正要闪身避开，却突听成才喝道：“你要真喜欢三多，就他妈别躲！”心中一怔，就那么停在原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成才一拳！
  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一摸唇角，果然渗出血丝。拂袖擦去，袁朗看向成才：“出什么事了？”
  “刚才那一拳，是代三多揍你！”成才冷冷看着袁朗，厉声道，“那个傻小子，瞒着姥姥也要护你周全，因你开怀，为你伤心！宁可冒险顶撞地魈和黑山老妖也要来为你饯行！你这混蛋要是真心喜欢三多，就别在这儿磨叽！”
  听出他话中别意，袁朗神色一凛：“许三多出事了？”是肯定的语气。
  成才深吸了口气，压下怒火，直视袁朗：“黑山老妖看上了三多，今晚便要带他去鬼阴山！”
  袁朗心中一震，双手紧握成拳。
  “说要收他作侍宠，但谁不知道，那只是沦为黑山老妖的玩物！到时去了鬼阴山，只能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成才恨声道，光是想象三多今后的遭遇就难受，“更何况，许三多那笨蛋喜欢的只有你！”
  袁朗无言，却觉心底疼痛难抑。
  夜风呼啸，吹动火光，摇曳着映在墙上的影。二人默然对峙。
  “可是我……”袁朗终于开口，声音微哑。
  “——可是个屁！对你来说，到底是三多重要，还是你那狗屁门主之位重要？！”成才炸了毛，又深呼吸数次，默念冷静冷静，冷下声音：“今夜子时，南山乱葬岗，山鬼迎亲。不管你来不来，到时我会全力营救三多。”说罢，转身化作青烟掠出兰若寺。
  袁朗静静立在原地，双拳紧握，刚才被揍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
  他想起师父说，世间万事皆是虚假。然而曾抱在怀中的身体，那温热柔软的感觉仍是如此真实。
  他想起师父说，修道之本在于“无心”，心生则情生，心灭则情灭，所以要灭心灭念。然而若人无心无情，又与草木虫兽何异？
  他想起师父说，圣凡之差，全在一念之间。然而，只为自己修得天道而负了那般善良的人，可算是入圣之念？
  三十年来，自己依照师父的愿望，向着玄清门主之位努力，虽是一种责任，但并不沉重，因为他还没有发现生命中别的意义。然而现在，他却会因那小子，从心底生出真正的快乐；也会因他的离开，而明白何为伤痛。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袁朗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倏地睁眼，然后冲出兰若寺去——
  许三多你个小混蛋，给我等着！
  第　10　章
  十二地支，夜半子时，阴极阳始。南山乱葬岗，魑魅魍魉兴云雾、起妖风，叶冻花凋，山鬼迎亲。
  四小妖，粒蛲罚迳恚ё盘俦喟柑ǎ醢朔讲叫凶摺Ｇ昂笫禀西却赜担僬枢鞣挤疲饕鞒觥?br />
  案台四角竖有长柱，挂着金边红幔，随风翻飞。许三多身着红色喜服坐在案台上；双手双脚皆被绑了缚妖链，难动分毫。
  成才走在下方左侧，不时抬头看向许三多，见他眼中静如一潭死水，不禁暗暗心急：三呆子，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啊！——从兰若寺出来，一回地宫，才发现姥姥早已命人给许三多换好衣裳，还在手脚钉了缚妖链，加派人手看管，根本找不到机会救他离开；幸而成才是随护一员，只等去鬼阴山的路上一有机会便出手。
  后方不远处，二十四只魍魉，尸鸠面，虎身牛尾，驮着一顶松木轿，上悬暗色帘子。里面闲闲倚坐的，正是黑山老妖。
  子时山中，夜色深浓，林间雾气缭绕。走了一阵，忽闻轻微声响，如风铃滴溜声。最前方的开路魑魅，互望一眼，点亮冥火灯笼，提起一照——
  树海枝头，不知何时竟零零星星挂了符简，皆用朱砂写着镇鬼咒文！
  “——制化万魔，神鬼伏藏！”只听一声断喝，便见数道银色光柱从前方一处四散射向符简，迅速连成一道太极阵型将众妖围在其中，轰然炸裂，前方魑魅尽殁！
  山中骤然硝烟弥漫，迎亲随护顿时乱作一团，残存的魑魅无不四下逃窜！许三多在听到那声断喝时，双眸瞬间如清泉重作活水般亮了起来，也不顾手脚缚着链钩疼得锥心，拨开飞扬的红幔，急切地向前望去——
  月夜林间，一个男人，年近三十，身着青白衣衫，手执元景丹天伏魔八卦镜，永远是那副懒懒的闲散模样，看向许三多的目光却透着温柔的笑意：“小混蛋。你该嫁的人，是我。”
  “——袁朗！”许三多又惊又喜。成才暗哼了声“算你这臭道士有良心”，趁着场面一片混乱击倒四只小妖，正欲冲上案台去替许三多解那缚妖链，却忽然感到脚下大地震动起来！
  那震动愈来愈响，由远及近，极速涌来！成才脸色突变：“是姥姥！”。许三多连忙冲袁朗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地壳倏然崩裂，一条殷红巨舌从地底跃出，带着刺鼻的腥味，形同巨蟒，直直袭向袁朗——
  袁朗却并不慌张，左手执伏魔八卦镜抵挡，银色光柱射出，如白色火焰般灼得那巨舌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右手辟邪桃木剑出鞘，只见那剑柄雕着龙饰符图、剑身则镌刻北斗七星，狠狠刺向巨舌——那巨舌瞬间被刺穿，剧烈地挣扎扭动，将附近树木拦腰扫断，粘稠的暗黄汁液不断喷溅而出，混合着雌雄双声的诡异尖叫响彻整片南山！
  微蹙眉头，袁朗右手紧握辟邪剑钉住巨舌，左手抛开伏魔镜，捻五虎降魔符掷向巨舌，接着便见那巨舌如烧焦干枯般冒出阵阵腥臭尸气，霎时化作一滩暗黄血水！
  虽然早已知道袁朗是玄清宫传人，但眼见在南山作恶多年的地魈眨眼功夫便被除掉，许三多与成才仍不免惊讶！那些残存魑魅更是散得没了影，连抬着案台的四只小妖也扔下看守职责逃命去也。成才目瞪口呆了半天，终于喃喃道：“……个狗日的臭道士还真有两把刷子！”
  二人愣神间，袁朗已于烟雾弥漫中跃上前来，一把将许三多狠狠搂进怀中，另一手立时挥剑斩断缚妖链！
  重获自由的双手，回抱住袁朗。许三多埋首在男人怀中，声音微哑：“袁朗……真的是你？”
  拥紧少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袁朗唇边浮起笑意：“怎么，对我没信心？不相信我会来？”
  “没有。”许三多抬头，清亮的眸子却润了水色，“我一直在等……等你来！”
  会心一笑，搂了搂许三多，袁朗回头看向成才，指了指唇角被揍的伤痕：“这个，谢谢。”
  成才愣了下，也忍不住笑了，挥挥拳头：“我不介意为了三多随时揍你。当然，但愿你以后不会再给我揍你的机会。”玩笑似的调调，却透着认真。
  袁朗与许三多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再看向成才时，眼中带了郑重的承诺：“放心吧，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啪，啪啪，啪。”后方，突然传来极轻极慢的拊掌声。袁朗回头看去，一个黑衣男子，俊美至极，却阴冷无比；他掀开暗色帘子，慢悠悠地下了松木轿，轻扯嘴角：“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心底升起惧意，许三多揪着袁朗衣袖的手微颤，低声道：“小心，是黑山老妖。”
  袁朗暗暗握紧了辟邪桃木剑，将许三多护到身后。成才亦展开防御姿态。
  “元景丹天伏魔八卦镜啊……”黑山老妖目光扫过三人，然后定格于袁朗，“玄清宫的人？”
  “不错。”袁朗镇定回应，注意着对方一举一动。
  “很好。”黑山老妖轻笑了声，蛇眼般幽深的眸子闪过兴味的光，“看来，我的收藏品，又可以增加了。”说着，伸手掀起暗色锦绒斗篷，那腰间装饰的，赫然是一排萎缩成拳头大小的人类头颅，仍旧保留着生前模样！
  “——莫师叔！”在看清左方数来第四颗头颅的面容后，袁朗愀然变色：那正是二十五年前，受邀下山除魔的玄清宫二弟子，莫子昔！
  “怎么，认识？”拨弄了下莫子昔的头颅，黑山老妖眯着细长凤眼，笑得诡谲：“那么待会儿……我将你的头挨着他挂于此处可好？”
  握紧辟邪剑，袁朗已是怒不可遏：当年除了师父，最疼自己的便是莫师叔，其修为与师父不相上下，谁料二十五年前下山除魔，竟成永诀——而杀害师叔、甚至在他死后使其不得安眠的，正是这黑山老妖！
  “很不错的眼神。”黑山老妖唇角勾起冰冷的笑，缓缓伸出食指一点，“就趁这时候……将你的头割下来，让它保持这样的神情吧——”
  顷刻间，乱葬岗坟下野尸破土而出，枯朽的白骨紧紧拽住三人！不论如何攻击、即便挥剑斩断，那尸骨残骸仍如虫蚁般密密麻麻再度涌上！
  斩断那附上自己左手的朽骨，袁朗自囊中迅速掏出九凤破秽符，以辟邪剑贯穿，念动净秽咒：“玄天正气，荡涤妖氛！三魂守卫，七魄安宁！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然后将剑猛然刺入大地——随着一声巨响，袭击三人的野尸尽数化为灰烬，乱葬岗立时平静了下来！
  “——啊！”忽闻少年惊呼，袁朗回身便见许三多被一股强大吸力瞬间引向黑山老妖！成才飞身追上前去，却见黑山老妖伸手一指，即有一道黑色气柱将成才击出数十丈外，猛地撞在山壁上，跌落在地，昏死过去！
  “三多！”袁朗提剑在手，却因黑山老妖将许三多制在怀中而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死命挣扎的少年，黑山老妖忽然一把揪住许三多的发，迫使他吃疼地仰起头来：“怎么，喜欢这玄清宫道士？”说着，一手轻轻摁住许三多的咽喉，看着他涨红的小脸和沁出泪的眼角，微微一笑，“既然你喜欢，那我便将他头颅斩下来，悬挂在鬼阴山给你准备的新房，让你日夜观赏，如何？”
  对方摁在自己喉头的手在逐渐加力，许三多无法出声，只是用力摇头。
  “黑山老妖。这是你我间的战斗，何必牵连无关之人？”袁朗咬牙，冷声开口。极力抑制怒火，此时此刻，乱心者即处于劣势。
  “无关？”似乎认为袁朗用词不妥，黑山老妖微皱了下眉，放开摁住许三多咽喉的手，从缺氧而几乎软到的少年胸口一路抚摸向下，“许三多，是我纳的侍宠，又是你想要的人，怎会无关？”
  袁朗只恨目光不能将那家伙抚在许三多身上的手斩断！脑中努力搜寻各类辟邪神咒，估算着在不伤到许三多的前提下消灭这恶鬼的机率。
  对方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几乎令许三多作呕，难受至极间，逐渐恢复气力的手悄悄握紧，细长银针忽现，猛地举起，狠狠刺向黑山老妖——谁料那银针刚一扎在山鬼身上，便迅速被尸气染黑、腐朽为尘！许三多大骇，黑山老妖危险地眯眼，反手给了少年一个耳光，将他击倒在地！袁朗瞬间握紧了剑！
  “也许你该学习，如何对主人收起利爪。”抬脚支起少年下颚，黑山老妖转向袁朗，阴冷的嗓音带着神经质的笑意，“玄清宫的小子，将你的招数都使出来，为我增添些乐趣吧。不然……我太无聊的话，可能会不小心伤了你的意中人啊。”
  也许还该等待更好的时机，也许还应有更稳妥的谋划，可此时此刻，不是切磋对战，而是面临真正的敌人、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