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1-02-16 23:14      字数:4893
  两个人都沉默了。
  曹瑞深深吸口气,悠悠道:“总之,咱们作臣下的,不该胡乱揣摩圣上之意,薛太医,你说是麽?”
  薛远之手指有些发抖,慢慢收好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结巴地说:“既然如此……微臣……遵旨。”
  他吃力地跪下去,磕头领旨。
  曹瑞看著他发青的脸色,隐约觉得不妥,又密密叮嘱一句:“记著,不要乱猜上意!”
  薛远之跪在地上只是不住磕头。
  曹瑞见他神情顺服,满意地点点头,记挂著还有别的事,就此匆匆而去。
  薛远之看著大内总管的背影,暗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阵波澜。
  三个时辰之後,薛远之把调好的牵机药交给了曹瑞派来的大太监。这致命的剧毒被装在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琉璃瓶中,送给天子亲自查看。
  聂琰把琉璃瓶拿著,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看著里面的液体,眼里没有光亮,就这麽怔怔地靠在金龙交椅上出神。
  曹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等他下旨。
  聂琰忽然轻轻一笑,指节因爲用力有些发白。曹瑞疑心他想一发狠捏碎那琉璃瓶,忍不住低声说:“陛下,你——”
  聂琰一呆,猛然回神,手劲松了一点,漫不经心把琉璃瓶放到桌上,喃喃道:“原来所谓牵机药是这个样子……我可算见著了。”
  他乾涩地笑了一声,忽然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说:“我得找点东西,最後一次。”
  然後皇帝仓促起身,带著奇怪的狂热和著急,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不知道翻开多少本书,每次都是取出一点东西,就把书册胡乱丢到一边。没过多久,他手里已经拿著厚厚一大叠树叶。
  “帮我交给他吧。”聂琰嘴角抽搐,似乎只是在勉强维持著平静的笑容和声音。
  曹瑞颤巍巍接过,看到上面写著“江山如画”,心里一堵,默默磕了个头。
  “就这麽著,你去伺候他……”皇帝扯动嘴角,声音有些闷钝,慢条斯理地说:“好好走。”
  曹瑞不敢多看皇帝脸上表情,逃一般离开了这死气沉沉的地方。
  他走得太快,那些树叶便落了一片。
  聂琰捡起来,本待叫回曹瑞,看到上面写的字,忽然心里一闷,犹如什麽钝的旧的伤口一下子血淋淋地炸裂了。
  大约时间太久远,树叶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还是大致看得出,原来写著什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聂震多年前留下的字迹,是写给聂琰的东西。
  可爲什麽还有更深浓明丽的字迹呢,好像是近年才添上去的。还是那麽熟悉的写法,清丽流和的瘦金体,是聂震写的吧,不知道甚麽时候夹回了书册……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皇帝摇晃了一下,艰难地想稳住身子,只是不大成功,他吃力地半跪在地上,红叶也慢慢从手掌飘落。
  忽然呕出一口血,污损了地上红褐色的树叶。
  聂震静静听曹瑞宣读了圣旨,也不谢恩,只是取过琉璃瓶,轻轻一笑。
  曹瑞的神情分明有些焦急,近乎催促地说:“请摄政王遵旨行事吧——”
  聂震笑道:“小琰他还说甚麽没有?”
  曹瑞一横心道:“要我给你一些树叶。”
  聂震看著曹瑞不情不愿拿出来的那叠树叶,嘴角扯动,似乎是笑了,可神色居然有些悲伤惆怅的意思。
  摄政王一声不响地接过那些树叶,一张一张地看。
  是天高海阔。
  是宝卷香帘。
  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是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是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然而——都过去了。
  过去了,所以,都不用悲伤。
  摄政王就这麽笑吟吟地一张张看著那些陈旧的字迹,随手取过油灯点燃,看一张,烧毁一张。
  于是那些褪色的树叶便一点一点地散爲空烟。
  曹瑞觉得难受,忍不住说:“摄政王,你,你还是快些——”
  聂震本来就觉得他神情有些异常,此时越发感到不对,盯著曹瑞,缓缓问:“曹公公爲何如此焦急?”
  曹瑞无奈,只好说:“我出来时候,陛下神情十分可怕。我担心他未必熬得过去,你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就得赶紧回去看看。摄政王,你是他命里的魔星,你若不死,我怕陛下早晚会毁在你手上。还好他肯下决心杀你……所以,你不要再拖延了,否则,否则别怪我!”
  说到後面,眼中便带上凶狠的神气。
  聂震大笑:“你倒是忠心耿耿。”信手把树叶都放在书案上,打开琉璃瓶,就这麽一饮而尽。
  宫灯摇红,天地万物,都在旋转荡摇。
  犹如毁灭,犹如沉沦,犹如腐朽,犹如——解脱。
  曹瑞远远站在一边,看著剧烈毒发而陷入昏沉迷乱的男子,一声不吭。
  药名牵机,发作起来当真是肝肠摧折……想不到聂震竟然主动选择这样痛苦的死亡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震的挣扎停止了。
  曹瑞默默上前,擦乾净他双目、口鼻、耳朵流出的鲜血,尽量让他死後现出平静温和的模样。
  可怎麽也抹不平聂震嘴角那丝笑意,似乎是在讥诮著什麽,又似乎是解脱後的欢喜。
  不知道怎麽的,外面起风了,尖锐凌厉的风声在重重宫阙间炸响,似乎是什麽力大无穷的巨人在愤怒地咆哮著。
  门窗都被吹得格格作响,好象随时会被这大风击碎。
  猛然一声大响,门被狂风刮开,书案上的树叶被卷起,顿时飞舞不已。
  死去的男子衣袍狂舞,嘴角噙著一角树叶,神情宛然还是当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忽然一阵心悸,曹瑞再也不愿看下去,踉踉跄跄起身,顶著大风,逃一样离开。
  迎面正好撞到一个小太监,曹瑞惊魂稍定,怒道:“怎麽走路不长眼睛?”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曹公公快回去吧,陛下,陛下——”
  曹瑞大惊,急忙赶回,看到薛远之正在满头大汗地指挥腥嗣疵θィ质墙拦嗑扔质峭颇茫实廴窗簿驳靥芍恢泵簧貅岱从Γ皇敲纪肺⑽⑺袷窃蚊灾幸膊荒芊畔滦氖隆?br />
  曹瑞一阵心寒,想起死去的聂震倒是嘴角带笑,这两个人,怎麽活著的如此死气沉沉,死去的反倒解脱了似的。
  聂震宁可忍受肉身之苦,选择那样惨烈的死法,是不是存心要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呢?
  没有一桩爱情可以永恒,但如果死在最珍爱最折磨的日子,用最决绝最乾脆的姿态离开,便是时间也不能完全淡去当初相爱的感觉了……聂震是这麽想的吗?宁可死得折磨不堪,也要给皇帝留下最深的记忆……
  其实也是一种固执,痴情,独占罢。
  大费周章了好一阵,皇帝慢慢苏醒,迷茫无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曹瑞衣袖上的血迹,低声问:“是他的血?”
  曹瑞“啊”了一声,看著自己染红了的衣袖,擦了擦冷汗,连忙低头:“是。”
  皇帝点点头:“他……死了罢?”口气甚是平静,只是声音发哑。
  曹瑞硬著头皮又说:“是。”
  皇帝默然,出神一会,摇摇晃晃坐起来,说:“起驾和芳斋。”
  曹瑞大惊,不住磕头道:“陛下,你还在生病。”
  “死不了。”皇帝扯动嘴角,算是一笑,痉挛颤抖的手抓紧了曹瑞的肩膀,竭力站直身子。
  他虽然病中,力气大得惊人,曹瑞的肩膀被他抓得剧痛无比,犹如骨头都要碎裂了,忍不住呲牙咧嘴。
  薛远之一看,连忙抢步上来,壮著胆子说:“陛下,小臣一起过去。”伸手扶住歪歪倒倒的皇帝,虽然手腕骨都差点被抓裂,也不敢哼出一声。
  就这麽,一行人侍奉著皇帝,匆匆赶到和芳斋。
  因爲无人下令处置,和芳斋的宫奴们暂时不敢收敛聂震的尸体,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笑意似讥诮也似解脱。
  曹瑞临走时候明明擦乾净了他脸上的血迹,想不到又冒出一点,看著倒像一滴无法克制的心血。一片带著字迹的树叶顽固地留在他嘴边,风一过微微飘动。
  曾经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现在……甚至再不能江湖夜雨十年灯了。
  聂琰一阵头昏,仓促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的脸。
  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怕难以克制心情,真要死在这里了。
  不能……好不容易彻底打赢了这个人,怎麽可能又把自己赔进去……一定不能……
  皇帝就这麽微阖著眼睛,吃力地一字一字下令:“葬了摄政王罢……埋在他原来那个衣冠冢。曹瑞,你亲自去处置,切不可轻慢。”
  曹瑞看著皇帝惨白如死的脸,不安地说:“不如,老奴派人去办。陛下,你这个样子,老奴,老奴实在不能放心。”
  “怕我一口气过不来就死了?”皇帝微微一笑:“不会。我,还有那麽多大事没做……”
  曹瑞只是擦汗,就是不吭声。
  薛远之忽然道:“陛下还是回宫静养罢,让和芳斋的下人先暂时收敛了王爷。待陛下情形稳一些,曹公公也好爲王爷办理後事。”
  曹瑞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也赶紧称是,心里倒觉得这薛远之诚恳稳重,遇事不慌不忙,是个角色,日後有机会不妨提点他一些。
  聂琰头晕目眩,实在不能再待下去,略一挥手,仓促地起驾回宫。
  薛远之急匆匆对曹瑞道:“曹公公,我是太医,略知道怎麽处置这等事情,留下帮忙一会。尽快回来。”
  曹瑞哪里还有心思管他,胡乱点头,随即跟著御驾急忙走了。
  心绪不宁,犹如血潮翻涌。
  他似乎陷入了地狱的冰与火,沉沦憔悴,再也不能解脱。甚至有种绝望的念头,这样子,真不如死了罢……
  黑暗中似乎能听到聂震的温柔低笑:“小琰,小琰,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你还记得吗?”
  聂琰在昏沉中微微笑,喃喃回答:“怎么不记得。你说的,我都记得。”
  呵,又看到他,多么的好。那是他最依恋的师傅,他的小皇叔,他怎么舍得伤到聂震一点点。杀死聂震,一定只是一场恶梦,梦醒了就好了。
  朦胧里,似有淡淡晕黄的光,他看到聂震的笑脸,以及对他缓缓伸出的手掌:“世间唯有君知,小琰……”
  聂琰欢喜得心里发痛,额头冷汗直冒,很想握住聂震伸过来的手,只是一点力气也用不出。聂震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怪责他,然后金黄的光晕慢慢散去。
  皇帝心痛如裂,不住喘息着,艰难挣扎,终于叫出一声:“震——”猛然一下子醒来!
  一灯如豆,他看到正坐在床头默默拭泪的谢太后。
  这绝色无双的贵妇人,已经变得十分憔悴,看到皇帝醒来,勉强一笑,匆匆忙忙擦去眼泪,哽咽着说:“陛下醒了……真好,我让太医进来罢。”
  聂琰摇摇头,低声说:“不用。儿臣没甚么,睡一觉就好了。”
  谢太后忍不住哽咽出声:“皇帝……琰儿,你已经昏睡了三天,水米不进。琰儿,你再不醒来……只怕……”
  聂琰惕然心惊,定定神道:“朝中可有甚么?”他晕迷三日,无疑是政敌们的最大机会,只怕生出无穷变数。
  谢太后摇头道:“还好杨弩聪明机变。他下令封锁消息,主诊的太医们也都扣在内廷,不许出去。就连皇后和杨妃要来探望陛下,都被杨弩下令曹瑞设法挡驾回去了。除了我和曹瑞、杨弩,朝中尚且不知此事。陛下快些好起来,我也好放心。”
  聂琰松口气,轻叹一声,说:“那好……母后放心,儿臣不会有事。”想了想,轻轻问:“那人的尸身……葬在何处?”
  谢太后一怔,心里清楚他问的是谁,暗叹一声,幽幽道:“陛下放心。那人……葬在京郊,是曹瑞一手安排,算是厚葬……墓碑无字。”
  随着她颤抖的言语,鬓角雪光盈盈。聂琰这才看清,太后洗尽铅华,云鬓之上只别了一朵白玉牡丹,虽然刀工精致,毕竟太素淡了些,不是一国太后的雍容华贵之态。
  聂琰心中泛过一丝莫名的滋味,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是在为聂震暗中戴孝么?谢太后的心事,他从未问过,只因聂震强奸太后,令他深痛欲绝。可谢太后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他忍不住有些发抖。心中似有一把钢刀在闷闷地绞。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