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节
作者:
闲来一看 更新:2021-02-18 16:36 字数:4794
玉蝉四处散落。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子。翻开一看,大约是他教她习过的字,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写的。接下来那些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摹。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审视着,抚摸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一股樟木的气味。她独自看了很久,才终于从一堆玉蝉之下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已变成了黑色,血腥气味彻底消失。头几页为血水所浸,翻卷了起来。她仔细读了数行,很快找到了残缺的那三页。
不需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对三片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发现那本书的下面,放着一个黑匣。黑匣里还有一本书。一本很薄的书,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过这本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她拾起一看,却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虽小,却铁划银勾,别有一股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
她忽然跳起来,将所有的衣物一股脑地塞了回去,将箱子牢牢地钉住,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沁人心脾。
荷叶上的雨声,嘀嘀嗒嗒,落珠般清脆。
风在空旷的湖面上穿梭着,如一只灵妙的手指,拨动着雨丝织就的弦琴。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江湖相接之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许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轻声咳嗽。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了过来。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侧,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因为我是个疯子。”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带着一丝阴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的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忽然又问。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了?”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要在脑门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是。”他终于道。
“为什么?”
“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为了我好,至少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他。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摇头。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明白了。”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晚他没有睡着。开始,他不断地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又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她替他更衣,看见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吃了早饭,他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团药棉在三根银针上轻轻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
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不禁有些兴奋。
三针之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像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你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露未晞,槐花洒满了一地。
(《迷行记》完)
内容简介
慕容无风之子慕容子忻先天不足,慕容无风倾已所学教儿子学医。长至十六岁,子忻浪游江湖,当起了地道的“江湖郎中”。江湖生活的第一夜,子忻遇到了少女苏风沂。六年之后,两人再次于异地相遇。此时,苏风沂因父亲之命要嫁给武林世家弟子王鹭川。
为了子忻,苏风沂毫不犹豫地逃出家门,跟着子忻一路来到了嘉庆。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子忻少时好友郭倾葵和与郭家有世仇的沈轻禅。王鹭川为救苏风沂而亡。苏风沂甚为伤心,与子忻的感情更是茫茫未卜……
第一章 寒冬夜行
马车驶入狭窄弯曲的山道时,裹在皮袄之内的男孩子还没有完全醒来,却已在梦中听见了簌簌的雪声。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许可以发现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净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气寒彻胸腑,车声辚辚,在僵硬的耳膜中变得陌生而遥远。如若此时撩开车帘,他会看见道路的两旁几乎全是十丈来高的赤松与冷杉,纯白的枝桠舒展交错,无拘无束地指向苍穹,犹如盛夏中的道道闪电。在森冷的月光下晶莹闪烁的,是水青树与连香树上残留的叶子。上面也许记录着这一年春风初度时第一抹阳光出现的情景,或是蝴蝶飞落掉下了花粉、猕猴跳过划伤了叶脉,以及秋水上涨、山花凋零之类的消息。即便是积雪初晴天气,马车驶过的轻微震荡也会惹来一团缤纷乱雪。山峦黝黑如墨,巨兽般潜伏在树林之后。空山中回响着赶车人轻快的鞭声。
半梦半醒之间,马车忽然轻轻一跳,接着缓缓地停了下来,歪向一边。他听到沉睡中的母亲惊醒过来,尖叫了一声:“家贵!出了什么事?”
“奶奶的!这路上几时又多了一个水坑?孩儿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母亲的惊呼顿时被父亲粗大沉闷、嗡嗡作响的嗓音淹没了。
刘家贵脱下羊袍,挽起裤腿,毫不犹豫地跳进水坑。只听得“喀嚓”一响,水面的薄冰破了个大洞,那水坑远比他的想像要深出两倍,顿时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双手扳住车轮,咬牙往上一顶。马车动了一动,又落回原处。连续数次,他都无法将车轮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冲着车厢一阵大吼:
“都给我滚下来!奶奶的!车都快翻了你们还坐在上头!”
车里人立时惊慌地扶着车沿,抖抖缩缩地跳下来。先下来的妇人英娘是个瘦削标致的女人,车外的空气比车内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围巾捂住耳朵,再将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接下来。那男孩倒伶俐,只轻轻地扶了扶母亲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着!”
男孩眼光一错,手中已多了两件父亲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赤裸,下身湿透,黄里透红的肌肤在冰冷的冬夜冒着热气。他看见父亲的双眉已凝上了一层薄霜,粗壮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暴露,猛一使力,肩头的肌肉山峦般拱起。他几乎将整个后车厢都抬了起来,那车子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骏儿,拿着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会。”男孩子瑟瑟缩缩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没教你?”
“没有。”男孩子一脸内疚地看着父亲。
“那我们今天只怕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刘家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继续用力推车。
男孩子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将皮袍一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道:“爹爹,我来帮你!”
“骏儿上来!”英娘抢到坑边,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劲地将他往上拽。刘家贵却一掌推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道:“这是爷儿们的事,女人站一边去。骏儿,好样的!你来顶住车轮。奶奶的,冻死我啦,咱们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说。”
他从坑边的衣物里翻出一个葫芦递给儿子。男孩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土产的苞谷酒酒性浓烈,呛得他涕泪交流。他却不肯示弱,不等眼泪流出来,又强自灌下一大口。
“现在还冷么?”刘家贵问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说不冷,可惜实在太冷,牙齿冻得咯咯直响,一连说出了十几个“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个人几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许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来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犷,有些不满意地看着这个冻得一脸青白、嘴唇发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说:“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早已经……”,又觉得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便将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头一按,仿佛要将发抖止住,道:“还冷么?”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声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点也不冷!”
“这才是我刘家贵的儿子!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你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用手顶住这里!”
“爹爹,我……我的手发麻……”男孩子的话音里已有些哭腔了。
“手发麻就用肩膀来顶。”父亲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人一起用力,刘家贵在空中甩了一记响鞭,两匹雄骏的黑马往前一探,车轮终于离开了水坑。两人迅速地从冰水中爬出来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刘家贵抓起一团雪在儿子的双手上用力地揉搓着,问道:“现在好些了么?”
“痛!”男孩子皱着眉头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团烈火。
“痛就是有感觉,上车去吧。”
“爹爹,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你那样不怕冷?”
“小子,这是你头一次哪,再多干几回就好啦。”刘家贵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上车去罢,我们这就到家了。”
雪地上的阳光十分刺眼,刘骏踩着雪,跟着仙儿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仙儿穿着件绣着水仙花的新棉袄,胸前一个小小的围兜,已被涎水湿透。她一点也不好看,眼睛极小,笑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母亲常说,仙儿出生时老天爷正巧打了一个盹,所以她的脑子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