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2-18 02:53      字数:4734
  “有一点?两点也不够。”李汉超把鱼钩又抛到水里去了。“我在北大的时候,他在朝阳大学,隔些日子就跑去拽我上东来顺、珍珠阁。我和石玉芳结婚后,他每星期必去一趟,自己亲自动手下厨房,有时候我让他放下大勺,跟我去参加集会,他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炉台。他自称他是块艺术家的材料,不能搞政治。”
  “现在还是这个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他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还是不错的,受现实主义的影响,写得朴素真实。可是到了北京就变了,变成了唯美主义的信徒了。最近我看他在《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简直是空洞无物,无病呻吟。我看了又生气又着急,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他,想刺激刺激他。”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这么说你和他通信了?”
  “哪能通信呢。”李汉超笑着摇摇头说,“我用了一个化名,笔迹也改了。不过寄出去后我有点后悔,因为他太熟悉我的笔迹了,我虽然改了,他要用心辨认也能认出来。”
  “我看你多余这样躲躲闪闪,老朋友老同学,应该出来见见他,做做他的工作。他在北方文坛上很有影响,连卢运启那样的老名士对他都很推崇。能把他的立场、观点改变了,让他为无产阶级写作,成为左翼作家,不是件大好事吗?”
  “对,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李汉超点点头说,“而且你应该先把这工作承担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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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了,可他那为艺术而艺术的根子扎得太深,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他对你是最信服了,你说话他能听。”
  “不,我现在不能见他。”
  ‘为什么?他可总向我打听你。“
  “你就说不知道我的下落。”
  ‘他根本不信,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信仰,他说我们一定有联系。“
  “可是我要是就这样往他面前一站,不等于更明白地告诉他,我不但是信仰,而且正在实行。”李汉超摸着他那满嘴大胡子说。
  “若不他也会猜得到的。”
  “他猜是一回事,我们用形象向他进一步说明又是一回事。在这方面能避开就应该避开。何况只要我在他面前一出现,马上就会带来另外的麻烦。”
  “你是说他会往北平写信?”
  “对,他会马上告诉石玉芳,连一天也不会耽误。”
  ‘告诉就告诉吧,你们夫妻分开已经三年了,早就应该告诉了。“
  “不行,不行。”李汉超紧摇着头说,“石玉芳的性格我太了解了,三年的时间她决不会有什么变化,一知道我在这里,她会日夜兼程领着孩子找上来的。”
  “那就来吧。”王一民点点头说,‘你现在不光管工会工作,还要考虑全面工作,得住在’机关‘里。石玉芳领着孩子一来,就会变成’机关‘的最好掩护人,这还真是求之不得的。“
  “那家庭的麻烦也跟着而来了。”
  “照你这么说共产党人就不能要家了。”
  “要家你为什么不把老妈妈和妹妹从吉林老家接来?还让年老的妈妈去给人家当老妈子,让妹妹去给人家缝穷?几次劝你都不听,你……”李汉超瞪着眼睛一口气说下去,真像放机关枪一样。
  王一民急忙打断他说:“可我和你不一样呀,我妈妈她们可以自食其力,你这是妻子呀!”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妻子,都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
  “这是什么话?你……”王一民激动地望着李汉超,李汉超也直望着王一民,两个人对视着,都有很多话要说。这时从堤岸高处传来大皮鞋踩在石头马路上的咋咋响声,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一民立刻闭住嘴,李汉超忙扯起钩竿,王一民拽住钓钩一看,曲膳早已被鱼吃没了。他们在首战告捷以后,竟没有再去管它。王一民忙去拿曲鳝。就在他蹲那儿忙活的时候,一双大皮鞋脚走下来了,一束手电光照在他拿曲鳝的手上。王一民一抬头,手电光又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光柱刺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忙把脸转向暗处……
  皮鞋脚直奔装鱼的篓子走去。
  王一民忽然听见一串粗野的笑声:“腰细哪!大大的好!”
  王一民这时才看清,一个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宪兵,正往出抓那条鲤鱼。鲤鱼被揪着脑袋从鱼篓里拽出来。就在那条鱼刚一离篓的时候,尾巴忽然左右开弓,啪啪甩了两下,接着扑通一声,蹿进江里去了!日本宪兵一声惊叫,忙用手电筒往江里照,那儿只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外扩展着,鲤鱼已无影无踪……
  从江堤上面传来一群人的哈哈大笑声,下边这个日本宪兵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堤岸上跑去……
  堤岸上的笑声伴着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渐渐远去了。
  一条快速汽艇从江东逆流开过来,在江心里打了一个弯。汽艇前的探照灯,放出一溜白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只见船上站着几个人,船尾上的照明灯,照着一面随风摆动着的日本旗。这是日本江防队的一条巡逻艇。
  巡逻艇倾斜着转了一个圈,然后开足马力,船头翘翘着,船尾贴着水面,发出一阵难听的嘶鸣,向西面驶去。
  巡逻艇激起的浪花拍打着堤岸。李汉超将鱼钩抛到水里说:“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又从南满调来一个饭田大队。他们的‘春季大讨伐’已经开始了。”
  “越这样越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心理。我在一中看日文报纸《每日新闻》,那上面竟然报道了我们在‘纪念碑’上刷大标语的消息,可见日本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了!”
  “是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呼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都在瞩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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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民望着江心那向前急驶的巡逻艇激动地说:“全世界人民都在看着:中国的土地在燃烧,中国人民在流血,每时每刻都有日本侵略者的枪弹射进中国人民的胸膛,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他硬咽着,说不下去了。
  李汉超点点头说:“我懂得你的心思,这也正是我不同意给玉芳写信的原因。”
  水面上的“浮子”又沉下去了,鱼竿的顶端又在抖动,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动。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汉超挥了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上次不是说塞上萧要介绍你到卢运启家去当家庭教师,教他儿子国文吗?我向省委汇报了,省委同意你去。”
  “省委有什么具体指示没有?”王一民忙问。
  “省委前些日子开会总结了工作,认为我们自从贯彻中央一月二十六日《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信》以来,工作有很大进展。对信中‘实行民族反帝统一战线,总同盟抵制日本帝国主义和伪满洲国’的要求也做了认真地讨论,在城市、乡村和各游击队里,都反对了左倾关门主义倾向,扩大了我们的阵线,总的形势很好。但是我们的工作还只是偏重于基层群众——这当然是首要的,可是对社会上的上层人物,我们工作得还很不够,像邓铁梅那样的人物还是太少了。由于这个原因,省委同意你到卢运启家去当家庭教师。这个卢运启当过滨江道尹,黑龙江省省长。是东三省有名的才子,在社会上也很活跃,他独资办了个《北方日报》,后来又办了个《北方剧团》,演遍了东北各地,出了几个好演员,还越来越叫座。这就使他影响更大了,所以日本人早就看上了他。他们很需要这样的人物当牌位,为他们的满洲傀儡政府涂脂抹粉,撑门面。他们已经把手伸向了卢运启。现在好多动摇不定的人正在注视着卢运启的动向,他的行动会影响一大片上层人物。所以省委赞成你的计划。你去了以后,省委要你相机行事,能争取就争取,不能争取就利用,你看有什么困难没有?”
  “我努力去做吧,遇到问题再汇报。”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我想接近他还是能办到的,除了老塞给介绍之外,我个人也能和他挂上点边。”
  ‘有社会关系吗?“李汉超敏感地问。
  王一民笑了笑说:“你忘了我父亲早年不也是东北的名士吗?他们年轻时候曾一同办过诗社。”
  李汉超一听也笑了说:“嗅,这我倒忘记了。”
  “不过只有那么一段。”王一民笑笑说,‘后来这个卢运启飞黄腾达了,我父亲就再也没有和他来往过。“
  “把能用的社会关系都用上吧。要慎重行事,不能暴露自己。”李汉超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总之,要提高警惕。最近敌人的统治加强了,各机关学校都往里派日本人,派一个执掌生杀之权的太上皇。所以斗争中一定要注意策略,既要积极地加紧工作,又要时时警惕着魔鬼一样的敌人。”
  王一民深深地点着头。
  他们又钓上来一条鲤鱼,王一民高兴地装进鱼篓里,他准备把这条鱼送给房东老太太。
  8
  下课后,王一民一个人走出学校。五点刚过,春天的夕阳还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路两边柳叶点碧,丝垂金线,春天终于来了!
  大好的天气,王一民不坐车了,步行回住处。从道里水道街到他住的南岗花园街,至少有五里路。王一民为锻炼身体和节省车钱,有时就步行。他沿着石头道街往东走,顺便进了两家商店,想买点日用品。就在他几出几进的工夫,他逐渐感觉到身后好像长了“尾巴”。经过几年地下工作的锻炼,使他对周围的感觉异常敏锐了。这个长“尾巴”的感觉一形成,他立刻像运动员走进比赛场地一样,全身神经立即兴奋、紧张地进入了“竞技”状态。这是一种比沉着、比镇定、比勇敢、比信心、比智慧的角逐,他已经多少次甩掉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追踪者。被追踪是危险的,“竞技”胜利又是愉快的。但今天和往常不同,往常他总能找到自己被跟踪的原因,今天是什么原因呢?他在学校工作了一整天,没和任何工作“关系”接触,也没做任何可以引起人怀疑的事情。为什么会被人跟踪呢?他在想着……按往日的回家路线,他应该沿着石头道街一直往东走,但今天他走到地段街口,一侧身就拐进去了。
  地段街,是日本侵略者的商业区,穿着和服、木展,梳着蓬松的发髻,涂着厚厚的胭脂的日本女人满街都是,喝醉酒的日本浪人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所有的橱窗里摆的都是五光十色的“东洋货”,中国人走在自己国家的这块土地上倒好像身居异国一样。一进街口不远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一座高大的楼房从平地上竖起来了。脚手架上的中国工人,正在往大楼墙壁上贴具有日本建筑独特风格的“瓷砖”。脚手架前面立着一面大牌子,上写着:“丸商株式会社建筑现场”。牌子后面是一道堵截行人的临时木板墙,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些掉了颜色的红绿标语,上面写着:“今皇上登基是‘满洲国’自主精神和正义的成功”,“日满共存帝德交辉”,“王道乐土四海欢腾”……在标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宣传画和广告。一幅带图片的宣传画上写着:皇帝陛下大观兵式,于新京飞行场庄严举行,于芷山上将为总指挥。陛下御佩用新制之大勋位兰花大绥章,张侍从武官长御陪……
  在这幅宣传画旁,又新贴了一张美华照相馆的广告,上面写着:美华照相,春色姣妖!
  柳叶儿绿了,迈进吧!
  人生黎明古道,莫待东风无语时春残了。
  请到美华来——来,来,来照相,把您欣喜时的容颜珍藏了,您的爱,会永远记着。
  在这不伦不类的文字下面,印着一张年轻女人的半身像,她穿着半袖旗袍,双臂环抱,伏身桌上,每只胳臂上套着六只粗细不等、形状不一的镯子,头发烫成大波纹,披在肩上。照片下边写着:“美华新作,社会明星,哈埠名闺符德金女士之造相。”在这张广告旁,又贴着日本武田药厂新出品的专治花柳梅毒特效药的招贴画。这些迥然不同的内容,真像电影蒙太奇的运用那样,往一起一联结,就产生了极大的讽刺效果。
  王一民走到这块贴满广告、招贴画的木板前就停下了,他貌似悠闲地看着那幅美华照相馆的广告,接着又把身子往来路上偏一偏,去看另一幅招贴画。招贴画上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他都没看清。他正集中全身的神经,运用偏向来路的目力余光,去捕捉他所感觉到的追踪者。当他几经思考,找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的答案以后,就想认真地观察一下。他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他刚一偏身的时候,就迅速地扭过脸去,互相一拉,站到一家日本“写真馆”前边去看橱窗里的照片。从青色的服装和压低的鸭舌帽上看,这一高一矮两人和自己感觉到的跟踪者互相吻合。但是当他定睛一看以后,不由得使他感到十分意外,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被他捕捉到的跟踪者,竟是他的两个得意弟子,刷大标语的勇士,共青团员肖光义和罗世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