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55
  墨院长看完报告,递还给他,顺便瞅了她一眼,脸上毫无他往常迎接她的笑容,说:“我对他印象非常佳。那好,我通知上面,立即给他聘请信,免得被别处抢先。还有别的事吗?”
  次英把冒汗的手心在膝上的文件夹面来回揉搓嚅嚅地说:“我在想,我在想,今年预先注册的学生比去年多得多,不知有无可能,我们留住那条半时的线,两个全时,一个半时,这样就可以多开几门课,对东亚系……”
  “段教授,”院长板着脸说:“那条半时,早被教务处收回去了,交给了心理系,加上他们原有的半时,他们也可以加个全线。你的口气,好像全校只有东亚系是最重要似的。”
  “墨院长,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对如真说不过去,她教得好好的,忽然……”
  他又切断了她的话:“不但教书不错,而且,对东亚系的成立,对你的聘用,都有大功!为了这件事,柯玛校长还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呢!”
  “校长?他知道?”
  “他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
  八
  她当时来不及分析自己出走的心理,是负气?是愧疚?是气恼若愚的手段?还是什么都有,加上自己混乱的、每到紧要关头时不能冷静思考的盲动?总之,那晚对峙之后,若愚回他的书房,她回他们的卧房。她累极而睡,又霍然惊醒,醒醒睡睡,折腾了整夜。两孩不在家,又是周末,照理她可以赖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床到厨房,正好若愚满脸倦容的进来。如真毕竟理亏,忙说:
  在离去之前(17)
  “吃什么,我给你弄。”
  “不必。我到外面去吃。”
  说着,不看她一眼地径直去他们的澡间洗脸刮胡子去了。她愣立在厨房,自觉一股肝火慢慢升起,由鼻孔往外冒,轻哼了一声,自去冲咖啡。边喝边等他。他出来时,她立即说:“你坐下,我要把事情说清楚。”
  他这才瞄了她一眼:“没有必要,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她听着他在走廊那端套上雪靴,穿上厚大衣,听着他开门出去,听着他开车房门,发动车,听着他不等马达多响一下即退出车道,听着车子唬的一声往前冲,走了。她一口口把早已冷却的咖啡喝完。刚才心思在若愚身上,咖啡也忘了放糖,等喝完了,才发现满嘴苦涩。倒是同她此刻的感觉一样。一个多星期的冷战,加上这毫无讨论的余地的决绝,他到底打算怎么样,把她休了?她倏地站了起来,差一点把咖啡杯撞落在地,及时抓住,放到水槽,转身就到卧室,到衣柜里,把放在高栏架上的中号皮箱取下来。多时不用,上面积了层厚灰。到澡间拿了块抹布,左手护住嘴鼻,右手把灰尘拭掉。将箱子打开,让它透透气,自己倒又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小沙发椅上。真要出走?去哪里?怎么向孩子们解释?想到孩子,她一看腕表,即给志纯的小朋友家挂了电话。孩子的母亲接的,如真先谢了她,才说要同志纯说话。
  “妈,什么事?”她显然是从别处跑来,一股不耐烦的腔调!
  “你要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呵?”
  “哦。”她扪住话机,同别人说了一阵,回答她说:“妈,安要再留我一天,她妈说可以,那么你明天来接我,可以吗?”
  她有点失望,但即刻说可以,才给志绥打电话,弟弟一听姐姐在外多玩一天,当然不肯回家,他小朋友母亲也在电话上为他说情。如真挂了电话后对着空箱子怅望着。好些年之前,志纯六岁吧,有一次她同若愚大吵———为的是什么事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因为第三者,这一点她知道———吵得很凶。她一气之下,回卧房理了只箱子———好像也是这只皮箱———打算出走。还没迈出大门,志纯姐弟,一个拉住皮箱,一个抱住她的腿,号啕大哭,不让她动一步。她俯首看到两张惊惶的小脸,蹲下身,将他们搂在怀里,自己也泣不成声。那晚,好像是若愚过意不去,向她表示歉意,又驱车去外面买了好几个菜来,煮了一锅水放了太多的半干饭。带着两个孩子,到她独自闷坐的卧室里来请她吃了一顿现成饭,总算和解。
  丈夫不屑理她,孩子不需要她,她还留恋什么?等待什么?等待若愚冷漠的眼神以及他判决式的宣布: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一想到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她的火气又来了,随着来的是一股勇气,好吧,天下之大……
  找一个“栖身之处”出奇的顺利。她先去菜市场买了份柏斯小报,在广告部门找到公寓出租栏,逐条细读,找到一个离学校极近的一间卧室的公寓出租,即刻打电话去,登广告的房东爽快地答应她立即去看,合意的话,可以立即搬进去。她驱车去公寓所在地,一幢两层楼的浅灰房子,她随中年略胖的房东到楼上四号公寓。大小、式样及几件半旧的家具恰好适合一个单身房客,她当即付了一个月房租,签了一年合同,拿了钥匙,又满足又失落地开回家。为了避免再一次看到若愚那张木然的脸,她匆匆地理了一只皮箱,两只旅行袋,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若愚,一张给志纯姐弟,即搬入她的孑然一身的小公寓了。
  一个人的一生要经过无数次的“第一次”,“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逃学、第一次向父母回嘴、第一次与同学吵架、第一次戴胸罩、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与异性同床、第一次怀孕、第一次生产……有的第一次小不足道,不再记得。有的第一次永生难忘,如这一次。结婚多年后,第一次一个人住在一个也许是暂时,但也许会很久的小公寓里,孤灯独守。孤独并不可怕,孤寂才是。
  她一个人从卧室到客饭厅到厨房到澡间,都可以用一个小字来形容,但实质空间虽小,感觉空间却是巨大的,因为充塞了无声的空洞。在四个小间里绕了十几圈之后,她终于耐不住,驱车在市区里转,在校园里转,咬着牙不开往朝家里去的方向。最后开到菜市场买了超过自己需要的食物用品,回到公寓。忙,忙着整理厨房,忙着为自己准备晚餐,一菜一汤一饭,加一小杯葡萄酒。并不会喝,也不喜欢喝,只是为了看看它殷红的颜色,更为了它能使自己入睡。她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睡了。
  第二天,星期日,日子更难过。最难的乃是控制住自己不同孩子们打电话。她给志纯姐弟的留条上说明她有事出城了,星期二下午会给他们电话,这样她可以避免听到若愚冷漠的声音。但睡了一夜之后,她有个新的决心,既然搬出来了,她绝不可沉浸在自艾自怜中。所以除了想念他们以外,她尽量安排一个人的生活,上午看完纽约时报后,中饭后去学校。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课虽然有人代,作业都放在她办公桌上,星期日学校人少,安静极了,她整理了桌子,改了作业,回了信件,居然把一个下午都打发过去了。
  星期二她一早就到学校去了,谁知次英已在,而且门是开着的。一见她来,即刻嚷了起来:“如真,你是怎么回事,我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找到你,你不是人不舒服吗,难道还出门去了吗?”一面说,一面早就迎了出来。“快来,到我房里坐一下。”
  在离去之前(18)
  “让我放下公事包,去冲杯茶。”
  “来来,我这边冲,我还有好茶叶碧螺春,人家刚送给立言的。”
  如真放了东西,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坐下,平静地说:“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明天才能装好电话,喏,这是我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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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次英装出十分惊异的样子,“怎么啦,如真?”
  她轻喟一声说:“我们这个婚姻,近几年一直有问题。最近为了一件事翻了脸,我干脆就搬出来,分开一阵子也不是坏事,大家可以理智点思考一下。就是孩子们受点罪。”
  “你说最近为了一件事,是那件事?”
  “对不起,我没心思讲,以后吧。”如真面无表情地说。
  次英对她瞅了一眼,心里有点不乐意如真不肯吐露任何消息,换了话题说:“来了几个应聘的,你都错过了。有一个叫库门的,条件很好,院长已经决定聘请他。”
  “我的那条半时线呢,没了,是不是?”
  次英不响,起身来给她杯里加水,如真用手盖住杯口,摇了摇头。次英坐下后,才说:“上星期五见院长时,又跟他提了,能不能留住,不但不行,还把我训了一顿。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的了。咨询委员们也表示惋惜,”她瞟了一眼如真木然的表情,说:“也许你找他们谈谈,说动他们到院长那里去恳求,也许院长……”
  “不必了,”她站起身,拿起茶杯,“我的位置无故被取消,为什么我要去求人?”她走到门边,忍不住,还是发泄了出来:“为系着想,两个全时,都是博士,当然好得多,对你得永久聘书,也大大有利,所以,牺牲一个半时的,别人倒是皆大欢喜。”
  “如真,不要这样讲好不好?”
  如真早已扭过头,扬长而去,并且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并且关上了门。
  在几天之内,她竟然成了个无家无业的孤单妇女。她在桌前坐下,两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是出自恐惧,或恐慌,而是一种失落的感觉,觉得需要抓住一个实在的东西。这个感觉好久都不曾有过,除了那年刚踏上美国土地,下了船,在拥挤的接船人丛中,没有找到来接她的人,她两手抓住两只皮箱的把手,直到接她的人来了,从她手里接过皮箱,她才发现手指弯得一时都伸直不起来。那时真的是一种恐惧。
  这次,恐惧倒是没有。仅是失落,而这种失落的感觉,倒是比恐惧更没有边缘、没有界限、没有办法采取对策。所以电话铃响了很久,她才发觉了,机械地说:“那一位?”
  对方呆了一下,才问:“是你吗,真?”是纳地辛,因如真是用中文问的,令她摸不着头脑。
  “呵,纳地辛,你好吗?”
  “我很好,倒是你,身体完全恢复啦?哦,我在教职员餐厅,你快来,我们一起吃个中饭,有好多话想同你谈。”
  如真这才把紧抓着扶手的手也松开了,忙说:“我就来。”
  纳地辛见了她,呀的一声说:“你真瘦了不少,真!更苗条了。见鬼,怎么我伤几百次风都瘦不了一盎司呢?你看看我这个肚子?”她边说边站了起来,用叉子敲敲鼓出来的肚子,这一突然的举动,倒把如真逗笑了。雪夜夜归之后,第一次开笑脸。
  “纳地辛,你怕什么?这么大一对Ru房,把一切都遮掩了!”如真向她眨眨眼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叫了个拌鸡丁三明治,一杯咖啡,“现在你对面坐的,是一个无家几个月之后又无工作的中年女子,你以为是伤风使我变瘦的吗?”
  纳地辛朝她仔细端详着。如真再次发现她的眼睛又圆又有神,而现在更充满了友情的柔光,这正是刚刚在次英的办公室里,次英对她看着时,眼里缺少的一样东西。纳地辛伸过手来,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可怜的真!说老实话,我们五个人都觉得这对你太不公平了!记得在上海时,我对你说的话吗?不要同次英发生什么过节,她比你厉害得多,你斗不过她的,现在应验了吧?”
  “也不能完全怪她,她还不是为东亚系着想。”如真等侍者放了东西走开了,才说。
  “那当然,东亚系愈强,对她愈有利嘛!最近一次开会,你不在,我们建议她尽量去争取把你留下来,她振振有词地说:你教书,是客串性质,实质上说,对系的发展有妨碍。为了系的前途,必须找个全时,必须使用一个有博士学位的。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现在你看!”她叫的是炸鸡同炸洋芋片,还有一小碟沙拉。她把鸡剖成小块,吃了几口:“唔,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如真摇摇头:“她原先叫我不妨也申请一下,我就知道她不过是敷衍我,恰巧又碰上办中国周末的事,这中间她又用了些手腕,唉。”她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不是味道不好,是她舌苔发苦,“很多事,实在难以预料。”
  “你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家里搬了出来,怎么回事,你丈夫发现了?”
  “发现什么?”
  “真,不要忘了,你我两个星期室友,你的事,我比谁都清楚。而且,”她把炒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然后放下叉子,用餐纸擦了嘴,把声音放小了一点说:“学校里谣言四起,都知道柯玛与你常有约会。”她伸手过来,止住了如真不断搅动咖啡的动作,迫使她对她回看。“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会追问你,我只想知道,你搬出来,他知不知道?”
  在离去之前(19)
  如真朝四面环顾了一下,这个地方,实在不是讲这种私事的场合,不过她闷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