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56
  如真不禁讶然地问:“不是说你太太贤淑温柔,你是家里的大主宰吗?”
  “谁说的?!”他在电话里大叫,如真不得不把话筒拿得远远的。“我一直怕丢她的脸,所以忍着忍着,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找个人说说,一定要找你诉一下苦,你几时来?”
  在交往之后(15)
  如真看了下案头的日历,说:“这个周末,我很可能会同次英下来,因为要安排三年级的学生到博物馆去看玉器的事。我会在她公寓过夜,等我问问她,如果可以,你周六晚上过来一起聚聚。”
  “不,不,我不要向她诉苦,如意还是她介绍给我的,她总是帮着她说话。我要单独见你。”
  如真犹疑了一下:“不知我有没有时间,星期日我得赶回家。这样吧,有什么事你写信吧,寄到学校,好吗?”
  “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当面同你谈。如真,怎么了,难道李若愚对我还是不信任吗?”
  “啊哎,怎么会?!”她思忖了一下,事实上她也有些牢骚想向他发,于是她说:“这样吧,星期日十点,我们在你学校附近那家大伟咖啡馆碰面,十点,可以吗?”
  大伟咖啡馆是他们以前时常碰面的地方,那地方是典型的,为做大学生生意的,带点六十年代嬉皮气息的咖啡室。光秃秃的木桌木凳,大号的粗磁咖啡杯,柜台一长溜,排着五六只大号咖啡壶,各取所要,注满一杯,前去付钱。贪食的,可挑玻璃柜里的各色甜饼,甜得腻人,正好用浓郁的咖啡送下肚去。嘴不馋的,端了咖啡,拿了报纸,打开书本,可以在店里呆上几小时。没人催你,也没人理你,实在是个最自在的地方。
  如真到时,尚必宏已在,他站起来,擒住她,紧拽住她的胳膊:“啊,你来了!我真怕你改变主意直接开回家了哩!好吗?”
  “这里还是老样子,你拿了咖啡吗?”
  “有了,也替你拿了,是榛子香的,对吧?”他拉着她到靠墙角的小方桌,把她放在面前倚墙的座上,才放了她胳膊:“讲讲你们系里的大事我听,上次我在一个聚会中碰到黄立言,他说你们有计划同大陆的大学办交流。段次英在信义时,就建立了交流计划,那时她立了大功,我还以为她的永久聘书是拿稳了的呢!”
  如真把计划大略讲了点,“黄立言没同你说,完全是靠他的关系,我们才得到邀请的?”
  “那天人多,我们没机会多讲话,况且,你是知道的,我们互不欣赏,不可能多谈。”
  如真一面搅动刚放了糖的咖啡,一面瞄了他一眼,问:“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极力要我帮次英的忙,我问过你,为什么你那么积极,那么尽力,你说你欠了她一个人情债,以后会告诉我。事情倒已过了一年,我还在等哪!”她一面喝,一面瞄着他;“难道是因为她介绍了如意给你的事?不会是那么简单吧?”
  星期日早上,学生们多半还在睡懒觉,成|人呢,也多半去教堂忏悔过去一周自己行为上的污点。所以平时总是很拥挤的咖啡店显得空落落的,除了他们二人,有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一面翻开一大摞的纽约时报,一面喝咖啡。另一个秃了顶的老先生戴了老花镜在写信,另外一桌是两个身体肥硕的中年妇女,一个手势夸张地讲,一个不停地喝。
  尚必宏朝室内几个人巡视了一眼,才说:“说来话长,那年我离婚后心情非常坏,”他意味深长地对她看了一眼,她装着没看见,低头喝她的咖啡,“家里呆不住,常各处去演讲,恰好段次英在罗德岛大学教书,那是她毕业后第一个执教的学校,系不大,经费倒蛮充裕,她把我请去给历史系讲‘三国的历史与三国演义小说’,我出足了风头。她有个硕士班的学生,台湾来的,人生得十分秀气,次英派她来照顾我,帮我印东西,发文稿什么的,女孩子年轻,十分仰慕我的名气,日夜粘住我,临走那晚有一宴会,我喝多了酒,她开车送我回旅馆,不知怎么的,我就把她留了下来。”
  如真微微摇了下头,他看到了,说:“还不是你!如果你……”
  “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提我们的事?你提,我就回去了!”她还没站起来,他已把她按住了,而且用手盖住她的手背。
  “好,不提,不提。”见她平静了,他才继续:“反正,事情就发生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她来找我,说要嫁给我。我固然蛮喜欢她,但怎么也没想到要同她结婚,她比我小二三十岁,做我的女儿都足足有余,怎么可以?我带她到小状元去吃了顿饭,劝解了半天才把她送走。她走了没几天,次英打电话给我,责问我为什么,始乱后弃,害得人家割腕自杀,几乎送命,骂我真不是人!”
  如真皱起眉说:“她真的这样骂你?”
  “你大概还没看见过次英发脾气,或同她丈夫吵架时的样子吧?她什么粗话,什么诅咒都说得出口,中英文里的三字经四字经她说得比一般男人都流利。这两句话乃是她的原文,我一字未改。”
  如真想起次英两次提到汪疆时的口语,也就不做声了。停了一下,才说:“后来呢?”
  “我听了当然吓了一大跳,心里暗叫糟糕,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就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大顿,才说,看在我同她多年交情上,她只好出来帮忙,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她会陪那女孩去看他,我要负责一切费用。我当然一口答应,并向她保证,如果需要,我可以去罗德岛照顾她,她说算了吧,不必这副虚情假意,你们男人都是一样货色,不把女人当人!我自己做错了事,只好由她去骂,不敢做声。后来她离开罗德岛大学……。”
  “为什么?”
  在交往之后(16)
  “还不是同人家搞不来,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她要我写推荐信进信义,我大力地写了封,不是我吹牛,如没我那封信,她才进不了信义呢!来了曼哈顿之后,我们来往才勤,她也不再提那件事,不过她告诉过我,那女孩后来心情一直不好,没读到硕士即回台湾了。这件事就成了我心上一个疙瘩,每次见到次英,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说呢,我心里一直在纳闷,怎么你对她如此巴结!倒看你不出来,口这么紧,从来没有向我漏一个字!”
  “这种丑事,怎么能让你知道!”
  如真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加了半杯咖啡,坐下说:“次英也怪,还肯给你介绍如意。”
  “啊,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是如意粘着她介绍给我的!她们是研究院同学,次英闹婚变时,把女儿妞妞放在她处,衣食住行,一切由她照料。次英再婚后,生活安定下来了,如意仍是小姑独处,眼看就要做老Chu女了,别处还好,在美国做老Chu女是最凄惨的,所以她厚着脸皮叫次英拉线,我正好也急着把空档填起来,好安心做我的研究。在次英家吃了几顿饭,对如意的印象很好,同次英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一对照,她显得分外温存可亲。从认识到结婚,一年不到,不算不快。还不是次英不停地打边鼓,其实,比如意好看的,脾气好的,对我更加欣赏的女的,大有人在。”
  如真睃了他一眼,撇一下嘴,“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吹你自己的,好意思吗?我劝你呀,不要吹毛求疵,如意别的不讲,对你的生活,真是照顾周全的了,你看像黄立言,三天两头都得在外面吃饭,周末还得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柏斯。次英一不高兴,还给他脸色看。为了我们组团去中国的事,他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及时间,一点小节没办妥,次英绷起脸,数落他一顿。有次我在场,真把我窘死。”说了一大顿,把咖啡喝了。看了表,说:“我该走了!天气预报说也许下午会落雪。你找我,就是向我发发如意的牢骚,对吧?”
  “是,也不是。好久没见你,有点想念。也有点挂念你同次英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在学界没有野心,不会给她威胁。她也不用防着我。到现在为止,蛮好。”
  他们一起走出咖啡室,一起到如真停车的地方,两人立在车旁又聊了一阵,尚必宏说:“我告诉你那件事,不要去问次英,我受不了你们两人在背后指摘我。”
  如真睨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说:“你呀,你真是应了一句上海话,当自己‘像煞有介事’,自以为了不起,大家没事干,就谈论到你!”她开了车门,坐进去,再伸出头来说:“各人有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谁有闲工夫谈论别人的闲事?事实上,我一星期才去学校两次,也很少碰到她。最近她交了个协助课外活动组工作的任务给我,倒要常去学校,减少了很多我写作的时间,但看她忙得七荤八素的,又不好意思不帮忙,只好希望这学期快点过去!”
  “你心太软,这是你的大毛病。”他帮她关了车门,“如果你们去大陆,几时动身?”
  “她是计划一放暑假,不过我看时间上太紧迫,怕要到九月或明年了。”
  “李若愚会同你一起去吗?”
  “他当然想,但我作不了主,连次英都没法决定,经费是院长室筹备的,谁能去谁不能去,当然由他决定。其实我也很想若愚能去,上次我们去,他根本没有机会回家乡找找亲人什么的。何况,他也想看看大陆的学界。”
  他连连摇头:“真没道理,大家都是一窝蜂。现在是中国热,我对共产主义没兴趣,我对现在的政权也不存幻想。即使他们来请我去,我都不会接受的。”
  尚必宏在学界里是出名的反共人士,而且顽固得不能接受任何现实,如真对他摆摆手说:“我走了。次英好像有意请你上来与三年级的学生谈谈五四运动,她会打电话给你的,日期是四月底,希望你能来。”她摇上车窗,看他走到人行道上,才发动车子,往哈得逊北线快速开去。
  八
  学期快结束时,东亚系接到史巴利秘书芭芭拉的通知,要次英如真于第二天,星期五,下午四点一起到墨院长的会议室开会。如真上完课,次英还没回她办公室,所以她把通知放入公事包,打算晚上打电话问她,正欲出门,她倒来了,手里一大摞纸张。
  “你看到通知了?”她问如真。
  “是啊,我想我不去参加了,明天没有课,特地为开会跑一趟,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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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嗳,如是别的事务,我当然不会勉强你,但这与去中国有关,你不能不参加。”
  平时她们的确是和平相处,一方面固然是如真不必每天来校,另一方面她不管系务,两人也不会起摩擦。但有时次英无意中端出系主任的嘴脸,或说话带点命令的口气,像她说“你不能不参加”时的语调,就立时会引起如真的反感,依她容易冲动的脾气,她会即刻回答:“大不了我不去中国。”但她毕竟进入了中年,也知道次英的个性,所以咬一咬下唇,把意气用事的话忍了回去,说:“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我尽量来就是,万一有事不来,反正你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也不顾次英脸上不悦之色,拎起公事包即走了。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来了,毕竟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进小会议室时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史巴利、次英之外,咨询委员会来了骆文、密契之、纳地辛,副院长亨利同院长的胖女秘书。
  在交往之后(17)
  她刚坐定,墨院长进来,她不自觉地把上身挺了挺,暗暗喝了声彩,果真如次英所说,是个美男子,的确合上俊美两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真、密契之及骆文三人,所以他走过来,按次与他们握了手,才在长方形桌子的首席坐下,从容地朝大家巡视一轮,说:“抱歉,星期五下午召集会议是最不受教授们欢迎的,这我知道。但今早得到了一个大好消息,我急切地要同诸位分享。”说完,他十分戏剧性地朝大家看,眼光在史巴利及次英脸上略一逗留,才接着说:“今早校长召见我,对我说,他不但为我们去大陆交流的团体筹到了全部的费用,而且,”他又停顿了一刹那,以增强下面一句话的戏剧性:“而且,他可以抽出两个星期,带团前去!”
  室内一阵沉寂,然后,猛然的,自发的,大家拍起手来,欢呼起来,胖秘书看见大家这样欢欣,也咧嘴笑了,而且站起身走了出去。少顷,端了个茶盘进来,一瓶红酒,八只高脚酒杯,两碟下酒小点心。墨院长站起身来打开酒瓶,一面说:“今天破例一下,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次英十分机灵地站起来,帮着胖秘书把盛了酒的杯子分端到各人面前。等大家都有了,坐定了,墨院长说:“来,我已经学了一句中国话,干杯!”他高举杯子,笑脸笑目地转向次英,问:“对不对?发音还可以吗?”
  “太棒了!发音十分正确。”次英说,也是满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