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18 00:59      字数:4778
  曾几何时,诸葛先生问过无情:“笛似清溪,箫若波澜。悠远绵长的箫音,你品出的是什么?”
  当时的无情,只是淡淡的沉思片刻,便道了一句:“相别洛水缠绵赋,而似巫江万里云。”
  从那时起,诸葛先生便知道了无情心中的志。
  他也知道,若非他有朝一日能放下几分,这志,便会伤他极深。
  其实,诸葛先生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四位弟子。
  铁手个性温和,最为懂得处事之道,是最让他放心的一个。追命曾历经沧桑,不羁之中自有分寸尺度,况且年龄最长,也不需他过多的担心。冷血生于群狼之中,性格单纯质朴,心中从不会有过多的忧虑与杂念,况且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有几位师兄带着倒也安心。而眼前这个自小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却一直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
  无情太聪明,又过于悲天悯人,看似淡漠却多情的性格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绝境之中。加之他从小身体荏弱,个性却是四人之中最强的,对待上了心的事,他看的比自己还重上几分。也正是这一点最让诸葛先生担心,且不说他是……便是自小相随的这一份亲情也足以让他俯身长叹一番了。
  端起桌上的茶盅,不动声色的隐去那道不尽的无奈,诸葛先生黯然道:“今日司公大人请辞告老了,眼看着老一辈的臣子便只剩下几人。这星辰日月的交替让人心生微寒啊。”
  箫声噶然,无情若有所思的望了望那独自沉吟之人,道:“世叔莫不也是生了隐退之心。”
  毫无避讳的直白让诸葛先生刚入口的香茶在齿间一个激灵直呛入了喉,半晌才在那带着几分趣味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平复。
  “余儿啊,世叔老了啊。”
  无情轻轻的摇了摇头:“世叔若不是还有放不下心的事,怕是早已不愿再涉入这般乌烟瘴气的朝政之中了。”
  反常的用词,诸葛先生注意到了,无情亦注意到了。
  于是他们良久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方长长的睫毛兀自垂了下去,那本就略显苍白的唇更无血色。清透不在,唯有几分自嘲的迷茫。
  “明日破乌云,这人人都懂的理,为何唯独我不懂?或者,不是不懂,是懂了,却装作不懂……”
  “余儿。”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诸葛先生看着无情的眼,带着极为认真的目光,“这个道理,其实你早已懂了。只是即便懂了,你也不愿。你这一生,若说欠谁,便欠了千千万万的人。若说不欠,便谁也不欠。”
  这一生,若说欠谁,便欠了千千万万的人。
  若说不欠,便谁也不欠。
  诸葛先生离去之后的许久时间里,无情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坐姿。
  浅目轻垂,纤指交叠。
  他沉沉的想着那些话。诸葛先生的话,自己的话,还有,方应看的话。
  就这般想着。
  直到,清脆的金属“咔嚓”声撩动起一连串低度的声响。
  袖间隐隐的半截指尖探出了几分,又随着即时化开的浅笑迟疑了片刻,不动声色的收了回去。无情知道,那是小楼外围的机关被关闭的声响。除了府内的人之外,知道如何关闭机关的,也只有那一个。所以,当戚少商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小楼门口时,便见着那个傲梅似雪的白衣人儿半扬着眉,道一声:“戚兄辛苦了。”
  九现神龙离京的事,无情或多或少是听说了一些的。只是,无情不知道他回来了多久,更不知道他连自己的楼子都没有回,便直接到了神侯府。
  “王爷回京了。”这是戚少商带给无情的第一个信息。
  普天之下,九现神龙只喊一个人“王爷”。而这个王爷,其实早已不是王爷了。
  “楚相玉?”好看的眉头皱了几分。
  “是,同我一道回京的。”戚少商的面上似乎有些疲惫,而无情的眉头却拢得更紧了。
  “他回京做什么?现在哪里?”
  戚少商倒茶的手微微停了停。
  其实,这般的口气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连急促都算不上。但是问话的是无情,便不一般了。
  “王爷回京的缘由,是因诸葛先生托戚某转交的一封密信。一到京城,他就急着来见先生了。”依旧是如实的回答。
  无情不再说话。
  他没有想到九现神龙的江南之行是世叔的要求,而数年前辞官告老的绝灭王——楚相玉的到来则让他的心神更乱。
  也许京城要发生什么事了。或者说,也许天下要发生什么事了……
  他徒然又想起了诸葛先生的那番“欠与不欠”的话。
  一定要发生什么了,他有这般强烈的感觉。而且他知道,一切都与他有关。
  然后,他又想起了赵浅琪,那个深宫之中如鸢尾般的女子,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
  蓦然的悲悯闪过眼眸,只是一瞬,却让对坐之人看了清楚明白,有些冲动的话语便在此刻兀自流转了开去。
  “无情,其实我时常会想,若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会有多好。只是……”
  “少商。”无情轻轻的叹着气,断了他的话语。
  “我们是朋友,一直都会是。”
  聪慧如戚少商,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尽管他很清楚,有时,含蓄并非是一件好事,有时,后悔便是一生的事。
  但是,那场命定的婚姻,终究是近了。
  可笑谁为谁
  这场轰轰烈烈结姻,是要在神侯府进行的。
  究其因,是长熙帝姬自己的意思。
  浅琪自小便不喜欢皇宫,在那个诺大而又空旷的禁城中,她时常会觉得冷。即便是鸢琪轩前的那一片紫色花丛,也透着一股子沁人的凉。
  如果说整个皇宫中有让她留恋的地方,恐怕就只有那废弃的一点堂了。甚至有时她会觉得,这些年来让她继续住在宫中的就是那些曾经在一点堂中留下的回忆。
  所以,当几个月前徽宗问起公主府的选邸问题之时,她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不必麻烦了,小楼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着今后。
  或者,她可以在小楼前的空地上种一些鸢尾,让竹林的翠绕上几丝隐隐的紫。
  或者,她可以陪他听箫抚琴,为他煮上一盅露水泡制的石亭绿,然后对上一局珍珑。
  或者……
  如此想着,心里徒然就有了些许的欣喜。
  “主子今日笑的真好看,一会儿成公子见了,定是喜欢的紧。”小瑶的嗓音细细的,充斥着一种别样的喜感。
  浅琪瞧着她将桌上一串串的玉钗银箔别上自己的发,又用红锦流苏的带子将一头乌丝尽数缚起,听着她说:“从今日起,主子便不能披发了。”
  然后,一只手很小心的将一块鲜红的盖头覆在了自己的头上。视线中徒然便充满了这种喜庆的色泽。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白衣胜雪的人,今日是不是会穿上一身红装?那会是怎样的一副画面?还有,今日他应该是欢喜着的吧……
  心中一直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直到大红八角的金帐喜轿微微颠簸了几下,落到了地面上。爆竹声在瞬间响彻云霄,几乎惊动了整个热闹的汴梁城。
  浅琪的心中不知怎的惊起了半拍,一丝徒然的不安闪过心口。帘外小瑶的声音传来,在噼啪的爆竹声中远远近近的,有些听不清楚:“主子,出了西华门了。咱们在这等着成公子来接亲。”
  接亲吗?
  爆竹的声响越来越频繁,她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明显。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听轿外的动静。
  是自己太久没有经历这般的热烈了吗?为什么,会那么慌乱呢……
  当小瑶的惊呼声传入轿内的时候,浅琪愣了愣。她奇怪自己居然能在如此吵闹的时候听见这般清晰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与急促。
  “侯爷你——”
  呯的一声巨响,喜轿的门被极大的力道从外向里推开,瞬间,盖头的边缘出现一片刺目的光华。那是一柄剑,一柄泛着血色光芒的剑。
  然后她听见一个极好听的低沉男声,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在她耳边说:“劫他,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紧接着,身子被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拉出了轿外,满目的红在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白。还未待她仔细看清,颈间的疼痛便让那片悠然的白渐渐消失在一片无尽的漆黑之中。
  不到半日,神通侯劫亲的事,便在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传开了。有人说那方小侯爷风流成性,定是看上了长熙帝姬的绝色容颜,为美人不惜丢官卸爵;也有人说,他这么做分明就是不给无情的面子不给六扇门的面子甚至不给朝廷的面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明真相的人,纷纷兀自猜测。少数能猜到真相的人,大都选择了缄默不言。所以即便猜测再接近事实,依旧不过是传言。
  只是,不论是怎样的市井流言,却都被满城张贴的通缉令和被禁卫军查封了的神通侯府证实了它的真实性——劫走长熙帝姬的,的的确确是神通侯方应看无疑。
  “原本以为就算是要闹,也该闹上神侯府,没想到方应看居然会去劫公主。”追命的话闷闷的,他闷自己竟然有一些佩服起那位神通侯。但在无情的面前,他是决计不会露出一点纰漏的。
  其实,方应看这样做的目的,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所有的人此刻都在小心的避开这份清楚。无情已然换回了平日里穿的白衣,清秀的眉宇之间如同往日一般凝着几分沉:“铁手,如果你是方应看,你会怎么做?”
  铁手低头想了片刻,答道:“的确,大师兄这边讨不得便宜。我也会去劫公主。”
  “不。”无情摇了摇头,“我是说,之后,你会怎么做?”
  铁手愣了愣:“大师兄的意思是……”
  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情垂下了眼。
  “你们当真认为他劫公主,只是为了……我?”
  小楼霎时静默下来。
  窗外微凉的秋风将窗棂吹的吱嘎作响。天色已暗,屋内昏黄的烛光摇摆了几下,将众人微微拂动的喘息称的分外清晰。
  “方应看要造反!”
  不带感情的声音打破沉默。是冷血。
  “时机到了……”
  不知是谁。
  “方应看那毛头小子要造反,还早上了八百年!”
  这一次,是门外的声音。
  无情一惊,铁手、追命、冷血更惊。陌生的声音,居然到了门口,他们却毫无察觉!
  强烈的侵意让屋内的四人刹那警觉,三枚青石弹子瞬间带出几道银辉,噗噗噗三声穿过木门,直取门外之人。随着清脆的暗器落地,木门“啪”的一声碎成了数块,一个人影带着浑然天成的巨大压力以横平的姿态顿入屋内。顺逆神针毫不犹豫的刺破空气,追命的快腿仅仅只比明器慢了几分,配合着铁手的掌风和冷血的快剑,向来人迎去。
  灰色的身影一晃,又来一人。竟是斜刺里插入神针与追命之间极小的空隙中,将三人挡在身前。先前那人掠过灰影,强劲的内力直逼后方的无情。
  无情一拍轿椅的扶手,十三枚柳叶镖以上中下三路向前掠出,而自己则借着一拍之力轻盈的窜上半空,以单手拉住了屋顶的横梁。
  来人左臂一挥,挡落明器,同时右掌即出,落在方才无情靠坐的墙角,竟硬生生的抓下一把青砖石灰。一时间,破碎的石粉弥漫挥洒,顿时让屋内所有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待到石粉散去,众人才看清闯楼的两人。那灰衣的老者竟是他们的师父诸葛神侯。而另一人,乌衫健硕,长须苍发,却不是熟识之人。
  “师父?”
  面对扶须浅笑的诸葛神侯,众人有些无措。倒是那乌衫的老者一阵爽气大笑,朗声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诸葛,你收的好徒儿!”
  诸葛神侯只是微笑不语。乌衫老者走到坐回轿椅的无情面前,打量了片刻:“余儿也已经长那么大了。果然清雅出尘,难怪我商儿一路上说个不停。”
  听他如是说,无情的心下了然,出口三字,道破来人的身份。
  “绝灭王。”
  陷 阱
  听月楼中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
  月色下的小楼,空旷而寂静,最是适合听月独吟。
  只是此时的无情,显然没有这份心情。
  一屋的石尘在夜风的吹拂下已然消失散尽,小楼的空气在此刻渐渐清晰了起来。铁手三人的离去让这方才还是一片硝烟弥漫之地,蓦然间便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踌躇。
  “那位方小侯爷也着实配得上‘枭雄’二字了。”
  绝灭王的漫不经心,总是带着些许调侃的滋味,让人一时难辨他话中的意思。正如那“枭雄”二字,是认同,或是讽刺,便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是,他真正“要说”的,显然不是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