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1-02-16 21:43      字数:4851
  上了公共汽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的钱,而三个礼盒令我十分显眼,没有蒙混的可能。索性听天由命,一路坐到了城里。
  快下车时,我走到售票员的坐台前,想说出实话求得谅解。就要张口,看到售票夹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距离均为三十厘米,在此境况中,我手做出的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
  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
  售票员疑虑地看着我,我转了下眼睛,一张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十七】
  五月份美校专业课考试,我在初试被刷了下来,Q进入了三试。
  七月中旬,文化课考试,她也考得不错,自信超过了美校录取线。
  母亲对我极度失望,转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领导同意,以单位、个人各出一半学费的方式,到医科大学攻读大专转本科。她住校而去,父亲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风湿散心,他好意地问:“要不要叫王总安排洗澡?”我拒绝了,跟风湿上了几次诵经的早课晚课,渐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学组织去樱桃沟郊游,以庆祝毕业。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个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后,报考了一所海洋大学,是热带鱼研究专业,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参加郊游,是想看Q最后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颈如雪,面红如桃,她肯定会考上美校。
  K报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业大学,白蚁防治专业。我和他的志愿都很古怪,因为我俩是低分学生,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将我俩从一个女人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进园后,同学们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边,两人距离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这二十厘米会在日后逐渐增长,再无缩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饭后,去樱桃沟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带了一个水壶,装满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玩到黄昏,转到曹雪芹故居参观。这里两重庭院八九间房,门前有古柏,院后种荷花。我们围坐在古柏下,唱了会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时,一个同学含泪对K说:“你再给我们打一次八卦掌吧。”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飞、闪展腾挪,令人情绪鼓舞。
  K站到空场,撩了几掌,便垂下手臂,转向我。他:“实在没心练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同学们登时静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会武,还不打坏了?”有人接话茬:“没考好,别拿同学撒气。”K转向说话的人,声音发虚地说:“你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知道,他已在调整气息。
  我:“我会。”
  走到空场中,我的声音也变虚了,说:“非要在同学面前么?要不咱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锋般的一线,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俩的声音虚得几不可闻,有的同学以为我俩要以比武给大家留下精彩回忆,便叫起好来,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俩距离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动不动。
  同学们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这算什么?”抱怨的声音多起来,我俩又各进了十厘米。
  同学们静了一会,抱怨声再起,其中一声是Q的,她说:“真没劲。”我俩听到都身子轻晃,然后我俩缓慢靠近,终于碰到了一起。
  但没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后,听见彼此都喘了口长气。
  我俩分开,坐回人圈中。
  有同学失望地叫一声:“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惧意。
  刚才我俩一亮架势,双双发现对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计,稍有不慎,必是重伤后果。抱在一起时,均有庆幸之感。
  同学们很扫兴,又唱了几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从樱桃沟至城区,大家还要同路。各找了能说话的同学,三两人一排,分出了前后,浩浩荡荡地骑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钟后,Q骑到了我身旁,说:“回城就这一条路么?想不想试试别的?”我急忙向身前身后望去,不见K的踪影。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
  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
  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
  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