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4-05-05 22:34      字数:4727
  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底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他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他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底一端附着在水杨底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底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在生在池旁的蒲公英底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虾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蜻蜓和癞虾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底形体虽然比蜻蜓底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底尖尖的头过得去的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他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他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他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他也明白,他底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底打击的,但他觉得他底爱火为着他底爱者蝴蝶姑娘猛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很得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底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底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底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底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底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底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黏住。他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底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黏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底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虾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底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地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他想呼救,但他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花,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底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宕得厉害点,夹竹桃摆宕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他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他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他表同情,就将向他飞来,用着她底温柔的手解除缠着他的网丝了。他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底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
  1928年6月
  吹牛的妙用
  作者: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世接物上却是一种呱呱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的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的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帖帖服服的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的请你大吃一顿宴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的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遗事,比如说胡适最喜欢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的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并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政僚,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10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八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那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的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的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作者: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有《朱自清全集》行世。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敝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西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幅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沈沈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 ,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像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准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藉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