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4-05-05 22:33      字数:4880
  罗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时候,我也渐渐困了起来,最后靠在办公椅上,头一歪,以一个仰躺在车祸现场的姿势睡着了。
  即使是以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入睡,我却还是做了一个情节线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是白天,天色亮的刺眼,我坐在一辆很破烂的小巴车里,窗外是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乡间景色,车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我坐在最后一排,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车人时不时的会被颠的集体跳跃起来,就是这样一个乏味场景里,我热的发昏,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粘稠的风,衣服被汗水湿透,头发卷在脖子上,一阵阵刺痒。
  这时候他再次在梦里出现了,一副乡土小混混的打扮,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骑一辆小摩托,摩托小,但气势很大,一路轰然作响的追上了我们的小巴。他一手开车,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车窗,冲着坐在窗边的我说,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态度很强硬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车,这是末班车了。
  “没有车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诉我。
  我特别冷淡的对他说,“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终于有一场闹剧来娱乐这憋闷的旅途了,连司机都时不时的回过头来张望。
  “你不下车,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接着说。
  我冷笑了一声,“你油加满了么?”
  “能陪你开多远我就开多远。”他头发被风吹的向上竖着,像刺猬索尼克,眼神里一半迫切一半讨好,还带着一点点隐约可见的因自尊心被践踏而生出的恨。
  我转过头不理他,看着前方,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景色不那么平淡的惹人生厌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开,风也凉爽了起来。
  他不说话了,就只是默默在车旁边陪着我,有时被小巴丢在后面,但过一会儿便奋力追了上来,有时会超过我们,然后放慢速度再次出现在我旁边。我也不说话,淡定的看着前方的路,偶尔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时,他接受到目光,便马上露出一个“我还在”那样的微笑。
  看到剧情没什么发展,车上的人不耐烦了,有个中年人冲着司机嚷嚷,“开快点儿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家啊。”
  司机听完这话,便猛的一踩油门,车子很费力的向前飞速开去,他努力的追,但总是离我有半个身子的距离。终于,他追不上了,看他表情,像是用尽了力气,但还是徒劳。慢慢的,他彻底被甩在了车后面。
  过了几秒钟,我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后面的路,他还在车后面追着,但身影是越来越小了,慢慢的,只能看见他的背心,被风吹成了一个白色的气球,阳光下那么刺眼的在热浪蒸腾的乡村小路上飘荡。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轻松,感觉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麻木,没知觉,伴随我一路的闷热,还有那些刺痛感,躁动感,绝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种连再见都无力说出口的感受。
  我缓缓的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笼罩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发现正趴在办公桌上,脸下埋着王小贱的花骨朵枕头。
  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线来自我旁边的电脑,我转头一看,王小贱正聚精会神的玩着祖玛。
  我把枕头丢给他,他吓了一跳,“你醒了倒说句话啊!”
  “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
  “你以为呢,大老王拿你当消极怠工的典型,让公司的人在你周围围成一个圈,还开会来着呢。”
  “我没打呼噜吧?”
  “呼噜倒没打,说梦话来着。”
  “说什么了?”
  “说觉得对我无以回报,所以把你七八张银行卡的密码全说出来了。”
  “滚,你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啊?”
  王小贱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是怕你睡着睡着死了么,我爷爷就是这么过世的,说睡个午觉,就再没起来。”
  “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么个丧气的人,我还不如睡着睡着死了呢。”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笼罩着的写字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
  三十天前,刚刚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乌云压顶大难临头,前路上一片迷雾,空调里吐出的是摄人心智的寒气,我困在窗前,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要靠保洁员阿姨来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里,四周的摆设,气味,甚至阴影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还是一样的不怀好意,我前方还是迷雾重重,阳光明媚斑马线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现在我想象里。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么沉重,有了离开这里的力气。
  “走不走啊,电梯到了!”王小贱站在门外嚷嚷。
  “这就来。”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关上门。
  一片寂静里,只有门锁发出“咔哒”的一声。
  …
  *31*
  7月27日 星期三 阴天
  睡不着的时候,比较有益身心的一项脑部运动,就是畅想我今后人生里,会出现多么奇怪多么火花四溅的场景和状态,简单说,就是在脑子里自己给自己拍一部荒诞剧情片。情敌相见,怨偶重逢,都不是能发挥想象空间的选择,而且会越想象越愤恨,进而导致彻夜难眠。我一般都会选一些类似于“缝纫机和雨伞在手术台上相遇了”这样的场景,来竭尽全力发展故事情节,直到想象力枯竭,睡意大面积袭来,但这么做也会有一点儿副作用,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梦到家人逼迫我嫁给一台电视机,或者胃部一阵绞痛然后生下来了一只兔子。
  但想象力一旦遇到现实,总是单薄的不堪一击。就好像现在,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聚精会神的和一个被管子包围着的老太太,在凌晨五点钟的病房里,讨论男人的出轨问题。
  “是男人就有走神儿的时候。”这是我和陈阿姨初步达成的共识。
  早上刚到医院时,我困的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进病房里,生命状态看上去比张阿姨要更垂危一点。看到我来了,陈老师便趁机去院子里抽烟。张阿姨和我一边谈仪式的事,一边聊天,问到我的婚姻问题时,我因为困,所以坦荡荡的说了大实话,“有过要结婚的人,前一阵儿分了。”
  “为什么分了啊?”张阿姨追问。
  “他跟别人跑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接下来张阿姨一定得摸摸我手背,然后说一番类似“长的这么朴实,怎么还会情路坎坷呢?”之类的话。
  但张阿姨没有,她剑走偏锋的问,“他跟别人跑掉前,你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呀?”
  我一愣,除了我自己,没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背叛伴侣之前,一个人会露出多少马脚?就算这人再高明,新欢旧爱之间往返的步履很熟练,也总会有跟不上节奏的一天。如果我当初留心一点儿的话,我们的剧情应该是一部谍战情节剧,而不应该是只献给我一个人的惊悚灾难片。
  “没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不可能的,你活的也太马虎了。”张阿姨一口打断我。
  “张阿姨,”我一边笑一边说,“不是我马虎,是根本防不胜防,我们跟您和陈老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阿姨微微往上躺了躺,“你知道陈先生背着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哎。”
  “真的假的?”有八卦听,我立刻精神了。
  “我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住院住了好几天,就是生不下来,他在医院里陪我,那时候我也算是大龄产妇了,大家都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一天他从外边回来,脸色不对,一整晚呀,人在这屋子里,魂不在。从那天开始,他就老是往外边跑,一趟一趟的,我估计也没跑远,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后来人家小护士跟我说了,说张姐呀,你家还有人住在医院里哦,我看你家先生老去楼下外科病房,陪着一个做阑尾炎手术的病人,那病人是你们家属吗?
  我马上知道出问题了,那时候我随时都要生的呀,谁都不让我动,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挺着肚子下了三层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结果真让我找到了,那女的我还认识,和老陈一个学校,是音乐老师,作风不好,看人都是斜着往上看的,媚气的要命,她先生在外地,跟她关系不好,从来不回家的。我看着老陈跟个傻子一样,被那女人指点着干这干那,整个人气的呀,血管都要堵住了。但我没说话,偷偷回去了,当天晚上,一生气,加上着急,结果你猜怎么着?生了,儿子,六斤七两,老陈一个人傻笑到后半夜。”
  “那,那个阑尾炎破鞋呢?”我紧张的追问。
  “我什么都没跟老陈说,第二天晚上,他回家给我去炖鱼汤了,我就抱着孩子,一步一挪的去了那女人病房,那女人看到我一激灵,然后假惺惺的说,“哎呀嫂子,你也住院啦,陈老师怎么都没跟我说呀?我是来做个小手术,在医院里碰见的陈老师,陈老师就一直照顾我。”我就笑着答她,“你住院老陈跟我说了,他没跟你说呀,是因为我住院是因为喜事,你住院是倒霉呀,不一样的,怕你心里难受,本来就一个人住院就够惨淡了。不过你看我们两个真是巧哎,都是从肚子里取点儿东西出来,你取出来的那个,过不久就臭了,我取出来这个,还要往大了长,你说好不好笑?”
  那女人小脸一沉,看看我怀里的孩子,“生啦呀?男孩女孩?”我就凑过去让她看,“男孩,这下老陈高兴了,每天逼我喝鱼汤补身子,喝的我都想吐。明天他送新鱼汤来,回头也给你盛上一碗,只要做手术,伤口都不好养,没人照顾你,你得自己心疼自己呀,刚刚老陈还和我说呢,说这次幸亏生的是个男孩,以后不用我们操多少心,要是生个女儿,好说歹说的养大了,有一天,搞成你现在这样,哎哟,他和我就都不要活了。”
  那女人嘴唇绷的紧紧的,都成白色的了。旁边住的几个床的病人,竖着耳朵,个个听的眼睛放光。那女人说,“嫂子,我有点儿累了。你也刚生完孩子,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说好啊,你快休息吧,我走了。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我的鱼汤,都有你一份,别跟我客气,光洒出来的那一点,也够你喝的了。不过听老陈说,你明天要出院了呀?要是出院就喝不上喽,要是不出院,那我明天还来看你,陪你就像这样聊聊天,我也解个闷,好吧?说完这话,我转身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院了。”
  听张阿姨讲完,我恨不得一边鼓掌一边喊声Bravo,这是多么彪悍的正室范儿啊。“那后来呢,你对陈老师没采取什么镇压措施么?没想过离婚么?”
  “离婚?我昏头啦?老陈马上就知道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了,后来的几天,他低眉顺眼的,都不敢看我。还是我没忍住,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还惦记她,就去和她好,反正我连孩子都有了,还怕什么呀,就把你当一个阑尾,说割掉就割掉了。你要是觉得为那么个人没必要,我也就当整件事是为了给我助产,以后都没必要再提。”
  “那陈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能说什么?他想笑一下,又不好意思,就跑到小孩那儿去,一边盯着看,一边说,“叫爸爸,叫爸爸。”
  “可是话说回来,”我接着问,“不会觉得不甘心么,精神出轨其实比肉体出轨更恶心人呀。”
  “不甘心?我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唯独这件事上我不会不甘心,买台冰箱,保修期才三年。你嫁了个人,还要求这个人一辈子不出问题啦?出问题就要修嘛,你以为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天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呀,我告诉你,我和老陈这辈子,活的简直像小流氓一样,没事儿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窝里斗,有外敌的时候就马上联手,你以为最后能撑到今天是因为你爱我我爱你?才不是哪,靠的是默契哎。”
  这番话说完没多久,张阿姨嘴唇保持着“哎”字的形状,昏沉沉的说睡便睡着了。张老师一直在外边走廊上,没有进来打断我们聊天。我赶紧打开门看着陈老师,“阿姨突然睡着了,没事儿吧?”
  陈老师赶紧站起身走进病房,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没事儿,就是睡着了。”
  “我吓了一跳。”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说睡就能睡着。”陈老师轻轻拍了拍阿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疼惜,几乎能看见它们像水波纹一样在房间里泛开。
  在我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