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804
  只是,走到这一步,早已身不由己。
  站在风头浪尖,或是跌下万丈深渊——除此,我并没有第三种选择。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宫人侍从满满跪了一地,我所过之处,众人皆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丝绸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的铮琮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
  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姑姑,你操劳一生,如今终于得到一方清净——我静静看她半晌,放下垂帘,无声退出外殿。
  吴嬷嬷,郑嬷嬷,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
  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见我只身亲临,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念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本宫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多半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叩拜,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掌刑司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
  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尽皆被掖庭令锁拿下狱。
  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
  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掖庭令奉命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
  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如此阴差阳错,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
  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
  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
  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皇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归来
  这一场暴雨过后,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渐渐袭来。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旖旎而来。
  当先一骑白驹越众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含笑踏入朝阳门。
  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让满城少女都移不开眼的男子,是我的哥哥,我至亲至爱,引以为傲的哥哥——我扬起脸庞,向哥哥展露最灿烂的笑容,心底被狂涌而至的欢跃填满。
  哥哥翻身下马,向萧綦见礼。
  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
  萧綦言笑煦然,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
  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
  我回之以嫣然,此时此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
  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独自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你有没有讨厌过哥哥?”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喃喃道,“有啊,你欺负我这么多年,还从没让我赢过一盘棋。”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傻丫头,以后你想赢多少,哥哥都让你。”
  “不要。”我闭了眼睛笑,“你那么笨,我一定可以赢过你的。”
  “哥哥真的很笨,连个傻丫头都没保护好……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
  我趴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只轻轻地咬着唇笑。
  次日朝堂上,哥哥以治水之功,官拜尚书左仆射。
  我朝开国以来,以不到而立之年而官至宰辅,哥哥是第一人。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
  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
  哥哥说,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一摸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
  萧綦一怔,望向我,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说不出话来。
  “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放柔了声音,揽过我,眸光温柔。
  我别过头,不愿说起此事,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今天朱氏来过,她担心卿仪不是嫡出,等母亲丧期一过,哥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一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未来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所谓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姬妾环绕,艳福无边呢。”我斜睨了他,似笑非笑。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那妻妾争宠,也该是王夙操心的事情,你白白担心什么,莫不是近来闺中寂寞,以至胡思乱想,幽怨横生?”
  我笑啐一声,扬手打去,却被他捉住了手腕,顺势一带,将我压倒在榻上……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仰首,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视苍生的鹰眸,哥哥淡看风云的微笑,宋怀恩沉毅磊落,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更在军中设宴,彻夜欢饮。
  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那样的场合,不需要骄矜的王妃相随。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他会让哥哥和我率了皇亲命妇,在贤王府迎候子澹。
  或许,这算是恩赐给子澹的小小安抚。
  也或许,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显示他予我的信任。
  抑或是,考较我的坚强?
  我涩然苦笑,这三个人的死结,缠进了多少爱憎痴妄,只怕终此一生也无消无解。
  “王妃,贤王与江夏王车驾已到府前。”
  我霍然睁目,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随我出迎。”我启唇微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裙袂逶迤,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服盛妆的两列命妇,迎出贤王府。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丰神如玉,紫辔雕鞍,已经到了门前。
  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
  我略一怔忪间,哥哥已按剑下马,侧身立在一旁。
  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清冷的咳嗽声。
  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犹难胜衣。
  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忽然间失去开口的勇气,定定望了他,心头恍如被看不见的一只手攥住,攥得无法呼吸。
  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只余我僵直立在原地。
  子澹亦不语不动,静静望住我,一丝暖意掠过眼底,攸忽而逝,转为疏淡的笑。
  “贤王殿下远征而还,劳苦功高……”我以最雍容的微笑,一字一句说来,这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半句竟再也说不下去——只因,我在子澹眼底,看见了一点水光。
  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哥哥说得是”,我闻言莞尔,深深看了哥哥一眼,心下略缓,侧身垂眸道,“请贤王殿下移步府内,稍事歇息,今晚还略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有劳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了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时黯然揪心。
  ——子澹连马也未骑,又咳成这个样子,怕是病得不轻了。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
  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
  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心中忧切,却不知如何开口。
  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呛的一声——我看似无意地拂袖,将白玉杯摔了个粉碎。
  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
  我淡淡开口,径直拂袖而去,实不愿再与这帮庸碌浮浅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
  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骇然失笑。
  什么时候我也被萧綦同化,不知不觉习惯了站在庶族武人的位置看待世家亲贵。
  曾几何时,我未尝不是那脂粉辈中一人。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斥问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崔医侍与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
  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自向子澹寝殿张望。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大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叫道,“王妃——”
  竟又是那顾采薇。
  我松了口气,方才几乎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不是叫你们散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