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87
  禁在府。
  皇上素来不爱骑射,好端端怎么会堕马。萧綦早已将他身边都换上了亲信之人,谁还有机会暗下毒手,更何况此时谋刺皇上,对谁都没有好处,到底谁会这么做?
  我在房里来回踱步,心忧如焚……此时宫中情势诡异莫侧,不知又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萧綦这个时候入宫是否有危险,会不会有人设下阴谋算计于他……难道他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这才将我留在府中,不准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
  阿越见我无心用膳,便呈上一盏参茶,我伸手接时,竟然颤抖得端不稳茶盏。
  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仰赖他天神一样的身影,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陷入凶险莫测的境地。
  在我眼里,他仿佛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
  直到这一刻,才陡然惊觉,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索取和任性,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凡人,也会有疲惫、悲伤、无奈,也会遭遇危险,也需要得到至亲之人的体谅、宽容和支撑。我是他的妻子,是唯一可以与他并肩而立之人,却不是跟在他身后,只会任性索取的小孩子。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霍然一惊,推门而出,却见萧綦随身侍从统领已经奔到门前,朝我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令牌,“奉王爷之命,请王妃速速入宫!”
  那确实是萧綦的令牌,此人也是长年跟随在他身边,最亲信的侍卫之一。
  然而这种时刻,我不敢贸然轻信,略一沉吟,吩咐府中最精锐的侍卫随行,换乘一辆不起眼的简车入宫。
  简车一路疾驰,终于遥遥望见宫门,我下意识按了按袖中贴身携带的短剑——假如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我宁愿自尽,也不会受制于人,成为他的负累。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萧綦的铁骑亲卫封闭。
  眼前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一切秩序井然,看来萧綦已经迅速控制了宫中情势。
  乾元殿灯火通明,却见一列医官急匆匆从偏殿而出,领头的老医官正是太医院主簿符修元。
  一行人堪堪遇上我的车驾,慌忙退到道旁,躬身行礼。
  “符太医”,我将他唤住,沉声问道,“皇上伤势如何?”
  符修元一震,低头不敢作答,雪白须发莫名颤抖。
  见此情状,我心下已明白大半。
  乾元殿总管太监匆匆从殿内奔来,“奴才叩见王妃,请王妃移驾偏殿,王爷已经等候多时。”
  高高的宫灯,将冷寂偏殿照得亮如白昼。
  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禁军统领与内廷总管垂手立于左右,萧綦黑衣肃杀,负手而立,面色冷峻沉厉。
  他的身影映入眼帘,我悬了这半夜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冰冷的手脚这才回暖过来。
  我缓缓走入殿中,左右众人立时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殿上只有我与他无言相对。
  “有人想见你最后一面。”他淡淡看着我,神色莫测,语气平静之极。
  我一时茫然,无言以对,“皇上……”
  “不是皇上,是谢皇后。”
  我愕然,怔怔片刻,脱口惊呼,“宛如,怎么会——”
  萧綦目光幽深,语气却冰冷彻骨,“皇上伤重不治,已经立下遗诏,一旦幼主即位,母后干政在所难免,所以,谢皇后必须殉节。”
  一口凉气堵在喉间,我顿时全身冰冷,耳边嗡嗡作响。
  皇上堕马,伤重不治,幼主即位,皇后殉节……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即便心中已抱了最坏的设想,仍是惊得我几乎立足不稳。
  宛如姐姐一生与人无争,却陡然被逼到生命尽头,小皇子还没有满月,怎么能失去母亲。
  前天见到皇上,他还笑嘻嘻向我讨要竹叶青梅酒……
  我望着萧綦,颤声问道,“为什么,他不过是个傀儡,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萧綦冷冷看我,目光没有一丝温度,薄削的唇边乏起一抹自嘲的笑,“阿妩,你不如把每个死于非命之人,都算到我头上,反正在你眼中,我已经卑劣歹毒,不堪之极,再多几条罪名也不妨。”
  我呆住,胸口一窒,又泛起隐隐刺痛。
  望着他冰冷面容,歉意的话到了唇边,却嘴唇发颤,半句也说不出口。
  “皇上堕马一事,已经彻察清楚”,他面无表情,语意淡漠,“皇上醉后癫狂,纵马冲出宫门,被内侍追赶之际,催马跃下高台,不想那马失惊,将他掀翻坠地。御医已经全力施救,人力终究不能回天。长史已经拟好了遗诏,赐死谢皇后也是本王下的令——王妃可还有不明之处?”
  我终于明白,被心爱之人出言所伤的滋味,那日,他也是这样的感受罢。
  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和他谁误会谁已经来不及分辩了,明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我还是拼着最后一线希望,哀哀求恳,“皇后一辈子与世无争,就算让她出家为尼也好,为什么一定是殉节?她不过是个女人,是个可怜的母亲……她的孩子还没有满月……”我哽咽得说不下去。
  连我自己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番求恳多么软弱、无力而可笑。
  谢家虽然败落已久,可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却极有可能因此成为又一个王氏——更何况,远在皇陵的子澹,也有资格继承皇位。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只怕这朝堂上,很快又会再现当日的血雨腥风。
  他侧过脸,不再看我,“谢皇后已经同意殉节。”
  我脚下一软,无力地跪跌在地。
  宛如,可怜的宛如……昔日姐妹被我的丈夫亲手送入黄泉,上一次我侥幸保住了父母家人,而这一次,我却再也保不了她。
  萧綦负手立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
  泪水终究还是沿着面颊滑落,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不会再轻易流泪,可是……
  他沉沉叹息一声,向我伸出手来,“去吧,时候不多了,她还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抬起泪眼,哀哀望着他。
  他不语,眼中寒意却渐渐消融,凝望着我许久,终于俯身将我扶起,轻轻拥入怀抱。
  三尺白绫、金鞘碧玉刀、银瓶鹤顶红——衬着雪白丝缎,一样样托在金盘里,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这就是帝王之家的慈悲。
  宫灯摇曳,垂帘微动,有风从敞开的门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白衣散发的皇后俯身亲吻襁褓中的婴儿,久久流连不舍。
  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几乎丧失了踏进这道门的勇气。
  她却回头看见我,浮起一个苍白恍惚的笑容,“阿妩,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缓走近,在那小小的摇篮前俯下身子,含泪道,“小殿下哭了,你哄一哄他吧。”
  这可怜的孩子,原本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这小小的人儿,竟然顽强地熬了过来。
  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宛如姐姐抱起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小脸上,那孩子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母亲脸上抓去,似乎想替母亲抹去泪水。
  我掉转头,不忍再看。
  “我哄得了一时,今后却哄不了他一辈子。”宛如姐姐凄然含笑,“阿妩,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这个孩子,请你看在我们相知一场的份上,替我照顾他。”
  她抱起孩子,竟然直直跪倒在我面前,泣零如雨,“求你看着他长大,别让人欺负了他,害了他,我只要他好好活下去,无论以后做皇帝还是做草民,只要他活着就好!阿妩,求你答应我!”
  我双膝一屈,强忍悲泪,也跪在了她面前,“从今日起,他就是我的孩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保护他,庇佑他,待他如同亲生,看着他长大成人。”
  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我看来。
  宛如姐姐笑了,一瞬间,她脸上竟散发出淡淡的光彩,无比圣洁恬美,“你看,宝宝听懂了,他在高兴呢,他喜欢你呢,阿妩!”她说着,将襁褓递了过来。
  我不由被那孩子乌漆漆的眼神吸引,伸手将他接过。
  手上一沉,宛如姐姐蓦的放开了手,抽身退后数步,凄厉一笑,“带他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含泪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孩子,拜别你的母亲罢,这是最后一次了。
  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一路走好。
  恭送皇后娘娘——
  我抱着孩子,踏出坤和宫,身后隐隐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
  木叶萧萧,天地瑟瑟。
  我广袖舒卷,宽大华丽的裙袂,逶迤拖曳,一路走过宫檐回廊,龙壁玉阶。
  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度。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道他悲苦的命运已经开始。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告着又一位帝王即将辞世。
  我缓缓踏进大殿,迎着萧綦走去。
  他孤独地立在那面九龙玉璧屏风前,玄黑的衣袍,不可仰视的神情,与这大殿俨然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抱着孩子,默然垂首,心下一片萧瑟。
  他亦沉默,望着我怀中的婴儿,冷峻如霜的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悲悯。
  “让皇上看一看小殿下吧。”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望着垂幔间隐现的龙榻,心中刺痛,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跪在那巨大的龙榻前。
  “皇上,小殿下看您来了。”
  床上气息奄奄的男子,发出一声浑浊地叹息,从榻边垂下一只青白的手,艰难地招了招。
  我靠近榻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已经褪尽了血色。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好似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是喜欢捉弄老实的子澹和小小的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古怪的笑容。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微笑着,唤了他一声,“讨厌哥哥。”
  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那还是我六岁时候,固执地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就叫讨厌哥哥。
  他咧嘴笑了起来,依稀还是那幅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眼睛里骤然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到他枕边,“小殿下长得很像你,以后一定也跟你一样淘气。”
  他竟然笑出声,转眸看了看孩子,清晰地吐出一句,“小可怜虫。”
  我一阵惊喜,以为他好起来了,正欲叫御医,却见他身子一挺,目光熠熠盯着远处,脸上泛起异样亢奋的潮红,“你信不信,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逃出这鬼地方了!”
  他呵呵笑出声来,“我看见宫门了,还差一步,只要跳下去,我就自由了,谁也拦不住我,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血誓
  先皇坠马而死,到底是意外还是阴谋,成了人人避忌,又心照不宣的一个谜。
  可笑,深谋远虑如萧綦,也未必能将一切世事掌握在手。
  谁又料得到,先皇会做出那样骇人的举动,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不惜用生命去冲撞宫廷的牢笼。这个懦弱糊涂了一辈子的人,做了唯一刚烈清醒的事情,却是他的死亡。
  后世谁会相信这么离奇的缘由呢,正如没人会知道谢皇后殉节的真相。
  千秋史册,恐怕这个弑君的骂名,萧綦是背定了。
  时隔不过数月,乾元殿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在此辞世。
  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他们两人一生不睦,各自苦苦挣扎,渴求摆脱这深宫牢笼,也都至死未能如愿。
  分明是两个不相爱的人,身后灵柩却还要苦苦并在一起,及至黄泉也不得解脱。
  而恰恰相反,另外两个人,暗暗爱慕一生,却永无聚首之日。
  温宗善被凌迟而死,尸骨不得保全,姑姑幽禁永安宫,再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自宫变之后,她不愿再见我,我也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看着她数月之间,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仿佛陡然衰老了二十年。
  皇上堕马身亡的噩耗,给姑姑带来了最致命的打击。
  一夜之间,皇上皇后相继崩逝,宫里陷入一片茫然错乱。
  我只顾自己强打精神,一边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