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805
  皇上的密诏,对承惠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过多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就算再怎么名正言顺,也挽回不了他们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说什么召令天下兵马勤王——天下近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兵马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唯一对这道密诏大感恼火的人,恐怕就是爹爹了。
  枉费他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王氏谋逆的污名就再也洗不掉了。
  太子的帝位,带上了这个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八月初三,距我十七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子律的姨丈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三军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兵不卸甲,马不下鞍,将京城层层围作一粒累石上的危卵。
  萧綦既不入城,也不撤兵,父亲的书信来使一概被挡回。
  皇后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只身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三日后,朝廷陷入尴尬两难局面,一边是兵临城下,一边是帝位虚悬。
  父亲终于抵挡不住内外交困的重压,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
  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这是只有皇族出行才可用的最高礼节。
  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萧綦身披蟠龙刺金战袍,重甲佩剑,马踏天阙。
  而我,宫髻高鬟,明红云锦鸾纹裳,骑霜鬃紫骝,与他并驾驰入朝阳门。
  众将率三千铁骑精卫,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当日,我只能在楼阁之上远远眺望他盖世英姿,为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直视。
  而如今,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驾齐驱,一起迈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却从未如今日一般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远远的,那一行人朝我们迎来。
  为首是玉冠黄袍的太子,身后是我朱红蟒袍的父亲。
  我的至亲,一别两年之后,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的姿态,与我相见。
  父亲望见我的那一刻,身子微颤,斑白的鬓角有几缕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
  哥哥也来了,已然身着三品大员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两年,已经两年了。。。。。。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未及一声“父亲”出口,他却向我们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萧綦翻身下马,屈膝昂然侧跪,却不俯首,“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
  我随之下马,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看似庄重,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永远漫不经心的神气,口中一板一眼地说着宽宏示恩的套话,显然是爹爹事先教好的。
  费了那么大的周章,就是为了将我这位宝贝表哥推上帝位,我不由低头,隐隐苦笑。
  朱红蟒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站在面前。
  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王妃免礼。”
  ——呵,如今我身为王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却终是微微咬唇,强忍了泪意,以雍容微笑相对。
  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携文武百官簇拥太子殿下入朝。
  重病垂危的皇上由皇后亲自扶持上殿——我从偏殿垂帘之后,遥遥望去,几疑自己眼花。
  那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简直判若两人。
  他身旁,凤冠朝服的姑姑,益发高贵美艳,不可仰视,然而那华服盛妆之下,却隐隐透出形只影单的凄凉——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孰胜孰败,于她都是伤痛,只是谁又顾得上去体会一个女子的悲哀。
  爹爹当着满朝文武,宣读了加盖玉玺的逊位诏书,称皇上因病逊位,命太子监国。
  左相以拥立之功,加封太师。
  豫章王加封太尉。
  二皇子子律,协右相温宗善及承惠王一党矫诏篡逆,陷害忠良,罪在不赦,着即废为庶人。
  温宗善以逆谋大罪,祸连九族,因辅政多年,功在社稷,特准鸩酒赐死。
  其余党羽一并处斩,门弟诛连达六百余人。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又一场江山更迭的悲喜大幕落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家欢喜几家愁。
  罢朝之后,百官鱼贯而出,父亲与萧綦相视一笑,无声处暗流湍急,新的一场权势之争,在这翁婿二人间,不着痕迹的展开——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对峙为敌,看着父亲与哥哥退出大殿,渐行渐远。。。。。。
  萧綦被一众趋炎附势的朝臣围住,我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掀帘奔出偏殿,举步朝父亲追去。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一名褚色锦衣的高大内侍挡住我的去路,“请王妃移驾中宫。”
  是薛公公,我认出这位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管事太监。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两年,郡主越发风华无双,不知可还认得老奴?”
  眼见父亲和哥哥已经走远,我只得暗自长叹,回首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姑姑宣我觐见,我心中百般滋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王妃这边请——”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头不忍四顾,匆匆踏入中宫正殿。
  “启奏娘娘,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细声细嗓禀报。
  内殿一阵环佩声响,步履匆匆,姑姑转出屏风,凤冠刚刚卸下,妆容略见散乱。
  “阿妩,是阿妩吗?”她目光朦胧,转头看向门口,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
  姑姑的眼睛——
  我大惊,慌忙抢上前去扶她。
  就在那一刹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掠起,对危险的敏感,令我不加思索扑向姑姑,将她按到在地,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
  “妖后,纳命来——”
  纷争起
  我抱住姑姑,拼尽全力向后扑倒。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刀锋堪堪擦身而过,臂上微寒,周围宫女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薛公公狰狞的面目,陡然扭曲,痛叫出声。
  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来人啊,有刺客——”姑姑的贴身宫女阿蓼高声呼喊,也冲上来挡在我们前面。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朝庭中侍卫奔去。
  姑姑脚步踉跄,朝服厚重拖曳,身子忽然重重一倾,拽得我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
  身后惨呼同时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一声,再度向我们逼近。
  我来不及回头,下意识摸到袖中硬物,是萧綦一直让我贴身携带的玄铁匕首——
  一咬牙拔出匕首,挣扎起身,转头间,那人影已经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刀刃挟果森然杀气,劈空斩到。
  我闭眼,合身全力扑出,浑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刀刃入肉,贯胸直没刀柄,刹那间一切停滞,刀光、杀戮、生死……。尽凝固在瞬间。
  我猛然拔刀,鲜血激射,一蓬滚烫的血泉喷溅到脸上身上,腥热而温甜。
  左右人影闪动,侍卫赶到,一人飞身跃起,踢飞了薛公公手中刀刃,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保养得粉圆合宜的一张面孔,转为青白死灰,唇边涌出猩红鲜血,濒死发出凄厉狂笑,“皇上啊,老奴为您尽忠了——”
  呛啷一声,匕首脱手坠地,我浑身虚软,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阿妩,阿妩在哪里……”姑姑趴在地上,颤颤发抖,一边惶然四顾,一边摸索着寻找我。
  我也全身颤抖,抖得语不成调,身子连半分也挪动不了,脚下一软,顿时跌倒在姑姑身旁。
  她爬过来摸到我,满手滑腻鲜血,顿时一声尖叫。
  “不怕,姑姑不怕了,我在这里……”我顾不得自己满身是血,用力抱住她,这才惊觉她身子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茫然盯着我,双目无神,喃喃道,“真的是你来了……”
  “禀娘娘,刺客已经伏诛!”侍卫跪地回禀。
  姑姑陡然身子一僵,疯狂般大叫,“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本宫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宫女们战战兢兢伏跪了一地,我安抚姑姑,唤来侍卫查看四下伤亡情形。
  侍卫上前检视,见玉秀受伤昏迷,而阿蓼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传召了御医,令宫女们立即清理大殿。
  “传皇后懿旨,召豫章王及左相立刻觐见。”我扶起姑姑,转头对众侍卫厉色道,“马上调派人手,严密守卫中宫、东宫二殿,轮值不休。今日内监谋刺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人走漏了半点风声,立斩无赦!”
  扶姑姑进内殿歇下,宫女们打水侍侯我更衣清洗。
  脱下外衣时,牵扯到手臂,顿觉疼痛难忍,原来堪堪避过的第一刀,还是在左臂上划出寸余长的伤口,鲜血涌出,与我身上喷溅的血迹混在一起,竟未曾察觉。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颤巍巍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本宫,你们休想!”
  见到她这个样子,心中酸楚不安,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伤害不到你的……来,我们把脏衣服换下,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
  她颤颤摸索着,抚上我的脸,双手冰凉,“真的是你吗,阿妩,你真的来看姑姑了?”
  “是,是我回来了,姑姑。”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侧过头,悄然拭去泪痕。
  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哀伤,“你恨不恨姑姑……”
  恨不恨她,恨不恨…。。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亲姑姑,又是亲手将我推出去,牺牲我,放弃我,欺骗我的皇后娘娘。也许,那些黯然孤影,独对风霜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怨恨过吧。
  我扶住她瘦削的肩,轻轻掠起她散乱的鬓发,“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都好了,我们回来了,太子哥哥就快登基做皇帝了,您就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最慈祥的母亲。”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朦胧的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好乖好俊的小皇帝……”
  我忍着臂上疼痛,亲手为她脱下朝服。
  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半盲,只能凭着一点光亮分辨方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紧紧抓住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纹不住痉挛,“他临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至死还要派人杀了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
  她陡然大笑,复又放声痛哭,目中满是疯狂而绝望的神色,抓起身边一切东西往地上乱砸。
  我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那些话,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只得唤来两名宫女将她按住。
  一名小宫女膝行递上一只碧玉药瓶,怯生生说,“禀王妃,娘娘每次这样,阿蓼姐姐都是给她服这个药。”
  那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我看了她一眼,接过药瓶仔细闻了闻,只觉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