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4-04-21 18:23      字数:5066
  是我无意侵入了声音的时间,开始破碎,又成为无为时间的延绵。
  接着我听到了外婆在念一段圣经,她说:“迦儿,能听到潜藏在心底的爱吧,迦儿,神就是爱。”
  神就是爱。
  神就是爱。
  田小美来了,但她也意外的安静,还是五岁的样子,穿了一件彩虹色的小毛衣,她没有说话,却抱着一个太极的阴阳图,微笑地看着我。
  “抓住青藤爬到理想的上一层,我们是勇敢的蜗牛,有一个充满感动的世界。”
  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有人摇醒我,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
  我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我,睁圆了乌黑发亮的眼睛。他的小手还放在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沾着水珠。我才发现我赤裸着全身躺在一个木制的圆桶里,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
  孩子说:“你终于醒了,该吃夜饭了。”
  太多荒诞的人和事从我身上践踏过去,我不能思考,也完全理不出头绪来,一切奇怪的事都在我去看菲南医生之后。
  “我怎么在这里?”
  “缘起缘灭。”孩子把一套藏青色的衣服放在地上,他的眼神,明亮又清澈,可是说这话的语气却完全像一个得道大师。或许大师就是孩子,孩子就是大师吧。
  “你穿这衣服出来喝点东西。下午时候,你晕倒在房间里了。玛各南说今晚就要行事,别再磨蹭了。”
  我愣愣地看着细木头格子的窗棂,看着褐色的暮气伴着清寒逸进来。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在没有掌灯的屋子里,物什的影象越来越模糊……
  孩子叫我跟他去,走出这间洗澡与堆柴火的房间,穿过狭长的走廊,我们来到中间的正屋里,墙的一角设有火塘,在火塘上方是摆放着供品的平台,所靠的壁上有一块泥板,上面塑有日月星辰和海螺等图案,最显眼的是由红色、黄色、青色组成的一团东西,好像正在跳动的火焰。我仿佛回到了原始的信仰——神守时代的图腾崇拜,身处神异化的空间。
  火塘下方还立着两条柱子。
  这间宽敞的大屋子里除了这个锅台和放在上面的一只青蓝花纹瓷碗外,再也少有其他杂物了。青年男子和旅店老板分别坐在两条小木凳上。旅店老板看了一眼那孩子,小孩便径直走了,当我仍在环顾四周时,孩子已经端了一碗汤站在我面前,他比我矮很多,没说话。
  我望了一眼那碗里的东西,呈红褐色,透有琥珀般闪亮的光泽。可是像神话故事里的传说一样,毒药一般都伪装得很完美。
  我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这两位神情严肃但显然也没有恶意的成年人,因不知那碗里盛的东西是什么而迟疑着不敢喝。
  “喝吧,对你身体有好处。”老板善意地示意我。
  我想即使那是毒药,如同饮鸩止渴般也要将它喝下去,这一路像神的启示,我在混乱和困乏的双重压力下早已迷失大局,陷入疑惑的迷宫,想到这里,我索兴闭了眼睛,准备一口气把汤喝完,却只喝了一大口,由于喝得急,被呛住了,猛咳起来。没想到这汤并不苦,也不涩,微辣中带着醇厚的酸甜,具有浓郁的瓜果香气。我觉得这种黄色的透明的“药”味道好极了。小孩子望着我笑,把两颗小虎牙露出来,左脸笑出一个小酒窝儿,甚是可爱。
  稍后,我慢慢喝完了剩下的那点汤。
  这时老板站起来对青年男子说:“玛各南,都准备好了,行事吧。”
  原来青年男子的名字就叫“玛各南”。
  “闪闪,把甘草和墨烟都带上。我们走吧!”
  小孩子跑去墙边拿出一个红色的袋子。
  我随玛各南和闪闪出了门。
  三人沿着泸沽湖边行走,闪闪跟着玛各南的步伐,没有半点吃力的感觉。我跟在后面,走出一身的汗,越走越慢,终于觉得就要迈不出腿的时候,闪闪和玛各南都停下来了。一共走了约摸半小时的路程。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巨大的暗红色的石头,不规则的椭圆形,五米见方,它好像是天然的陨石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宇宙变化留下的记号。
  闪闪把红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并去湖里盛了少许水回来,用一个木棍子在小容器里搅拌着,黑乎乎的。
  玛各南让我躺在石头上,并吩咐我褪去身上的衣服。
  我感到有些尴尬,当着陌生人的面,在天空底下全身赤裸是件理智失常的事。但是玛各南坚持,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这话,我知道他无恶意,这一行我都没有看到恶意,虽然所行之事已经很蹊跷,不可理喻和又不提供解释。
  天上的星星微微闪着光亮。
  我全身赤裸地躺在石头上。离我不远处,不知何时又燃起了一堆篝火,干柴燃烧时爆出“劈啪”的响声。
  “你将得到荣耀,你就是太阳,并拥有自己的星辰和月光。”
  我转头望见玛各南朝着向北的方向跪着,并将头靠在地面上。闪闪却埋着头继续捣着他手里的活儿。
  很快,我的思潮就从羞耻感和尴尬里走出来,玛各南舞动着双手,在夜晚幽蓝的星空下,隔着水草泛起潮湿的空气,抚摸我的身体:脚趾、踝骨、小腿……我闭上眼睛,渐渐平静,渐渐消失了呼吸,任由空气将我托起来轻轻地飞扬,而后,又轻轻地停靠在一个无人的境地。原来我是来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中,没有人类所能命名的一切东西,没有人,没有物,没有来处,没有历史的零,空空的一切,也没有了我。
  水草潮湿的气息让我想起艾米丽,想起她的森林,森林里乱蹿的小梅花鹿,梅花鹿身上的花纹让我目眩,终于晕迷过去。
  40。暗红色
  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们中间几个人下在监里,叫你们被试炼,你们必受患难十日。
  你务必至死忠心,我就赐给你那生命的冠冕
  时间是过去了多久,不知道。
  晕迷仅仅是像没有梦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一条褐色的毛毯包裹着,旁边燃着一堆篝火,我听到木柴在燃烧中发出“劈啪”的爆裂声,并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脸上沾着一种如糨糊一样的东西,它们的水分正在被蒸发,干干的一层皮贴在我脸上。可是这味道让人感到心里很踏实,我好像就躺在这里等一个乡村的妇人端一碗大米饭夹着几块陈年的老腊肉来,给我填肚子。
  想着,我就又饿了。
  玛各南过来说,“好了,醒了,是不是想吃点啥子?”
  我问他,我脸上这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他说是“绿茶和甘草的浆水,是解毒的”。
  “你的身体中毒了,肝气的郁结,血行不畅,使络脉淤阻,气机滞留后剩下一种暗红色的毒,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已经将毒素排出来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轻松?”
  “好像什么都重不起来,轻飘飘的,透明的。”
  “嗯,这就是了,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劳神。”
  他笑着说这话,我望见他的牙齿,白得发光。
  “现在已经午夜二时了,你睡了两天两夜多,还好,终于醒来了。你就起来吧,水桶里有水,给你洗脸的。”他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爬起来,原来我躺在干草上面,并在旁边的木头凳子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他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捧着一个盛满食物的瓷碗,碗边上有一圈蓝色的花纹。我无法形容这碗里的美食,它的香味令我失去寻找形容词的力量。
  一顿饕餮之后,玛各南叫我去湖边坐坐,他说你要走一走的,活动一下你的大脑。
  我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草长马发情,不用表演给什么人看的,你记住你就是你存在本身,就不会再迷失了。”
  “可是医生,我需要付出什么报酬吗?感谢你的行事。”
  我学闪闪的说话,把这次治疗的过程叫做“行事”。
  玛各南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给我一把钥匙吧。”
  “钥匙?”
  “钥匙!是铜质的钥匙。”
  看样子,他是很有信心我真的能给他一把钥匙。
  “一个很远的地方的钥匙,你要它做什么?”
  玛各南不理我这句问话。
  我翻出背包里的ZIGORO钥匙串来,共三枚,只有防盗门的钥匙是铜制的。
  玛各南把钥匙翻来翻去看了很久,还给我,他说:“不是这个。”
  “你一定还有另外的钥匙。”
  他武断地说。
  我告诉他,没有了,我只有这三枚钥匙,都是各有所司。我不知道他要钥匙做什么。问得过多了,玛各南是不会回答的,我想起闪闪的话“缘起缘灭”  、“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
  我把背包倒过来,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终于在左侧装驱风药物袋子里找到了一把铜钥匙,是菲南医生送我的那枚,记得当日就是随手放进了这个背包的小袋子里。
  玛各南哈哈大笑起来,“无生有,有无之间,你信无,我信有罢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你的身体没事儿了。”
  让? 雅克? 卢梭之所以比我们更聪明,之所以比我们更能经历痛苦寻到真诚,是因他早就知道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会得到自然的帮助。
  “我想请问一下,暗红色就是淤血吗?”
  “是能量,原始的能量。”
  “原始的能量?你的意思是指‘有无法阻挡的热情’吗?那热情是什么呢?”
  “从日常的庸俗和刻板中释放出来的你自己。”
  “我自己?我是什么能量?”
  “……”
  玛各南出门之后,我回到先前的小屋子里发呆,这时候,黄昏熹微的光亮透到房间里来,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约摸两个小时后,我也出门去了。
  夕阳还在,柴枝靠着木楞房子外围摞放着,这村子里的生活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在阳光下幸福地绽开,无人注视她,也无人赞美,只有甩着胳膊的当地人悠闲地走过。细碎的阳光铺洒在宁静的湖面上,闪着红黄色的温暖,看上去很像是神话故事中快乐的珍宝。
  我找到那夜星光下“行事”的石头。这时秋天的阳光也很浅,好似是在注视着我,我注视着石头,生出无限的温柔,觉得这块石头就像个母亲。
  坐在石头的边沿上,我弯腰对着蓝色的泸沽湖大喊:“你将得到荣耀……”
  惊起林间一群飞鸟,山谷给了回音:
  “你将得到荣耀……”
  “你将得到荣耀……”
  “你将得到荣耀……”
  ……
  约摸两分钟的时间,声音才渐渐弱下去,然后消失,湖面得到了始前的平静。
  我在石头上,一直坐着,直到天快黑了,闪闪寻到我。
  “天黑了,该回了。”
  “闪闪,行事那晚,我是怎么回事?”
  “你躺在石头上哭,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哭,像头老牛的眼泪。”
  闪闪说到这里,笑了,又补充道:
  “我们村子里的老牛在死的时候才那样掉眼泪。又很紧张。”
  “老牛是怎么掉眼泪的?我怎么可能哭得像老牛呢?”
  说着这话,我想起梁朝伟在《重庆森林》里提着一条会哭的毛巾,可这种想象完全是种浪漫的想法。
  “因为老牛在死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快结束了,所以会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村里的老牛死时,就是这样。”
  这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小家伙,眼睛明亮如星子,他笑了,又说:“玛各南以前说过,在有些特别的时间里,天上的地上的万生万物都会因为心底悲痛而哭的,你何必在意你是不是哭了呢?那晚上见你就是被什么迷惑住了,又挥着手臂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不安分守己,然后眼泪夺眶而出的呀。现在你的病已经治好了,就不应该再担心,不用哭了。”
  “我不是担心我的病,真的。”
  “是你不知道你的心在担心而已。你不了解你的心。”
  闪闪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小孩子。可是我转头看他的眼睛时,又那么清澈见底,那依然是孩子的眼睛。
  “那颜色又是怎么回事?”
  “心的颜色是鲜红的,当你的热情受到敲打和压抑,成为淤血,就变成了暗红色。当你的心冷了,颜色就暗了。”他又补充道,“这就是你的病。”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记得你躺的这块石头吗?”
  “嗯,怎么?”我问。
  “你看起来它是一块石头,其实它也有血管,可以呼吸,而且里面充满活力呢。”
  我环视周围,感受来自这片土地神奇的色彩与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