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4-04-21 18:23      字数:4940
  其间,已不可追忆。纵观人类文明的进化史,中西方的文明无不是源于河流的哺育,有生生不息的河流,便是人类文明的肇始地。不知,这种截断高峡成平湖会创生怎样的文明来?
  Yvonne因为随家人去加拿大探亲而没有参加。
  苏晨是重庆人,所以这趟顺道的旅行对她来说就是回故乡。
  同行十一人。
  十一这个数字,暗示着孤单。我不喜欢。
  这群孩子和游人都是来三峡寻梦的。我们挤在三等舱的一个大房间里,就像热闹地挤在一个箱子里的蚂蚁。男男女女,突然共处一室。第一天晚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议论着大学毕业之后的未来。
  有人说起寂寞这件事,即使我们乘坐泰坦尼克号,在长江上,也将以孤绝沉默的姿态行走。在客船上,才是飘泊的根本。我躺在旅途的客船里听到一片遐想中咽唾液的声音,想起乌篷船夜航的万千愁思,纵使旅人客行他乡,也对故土的气息恋恋不忘。转念,又去设想二○○九年三峡工程全部完工时,已经三十几岁的我可能早已拖儿带女。
  后半夜,男男女女都变得“八卦”,讨论到罗丹与卡蜜尔难解难分的情人关系。大家对于搞绘画艺术的人多少有些陌生,接触得少,而且绘画相对于文学来讲更是一种对形象领会能力的高度再现与创造。
  迷迷糊糊中,大家也不管罗丹有几个情人了。
  半夜,轮船进了巫峡。
  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无论是三等舱还是一等舱的人都挤到了甲板上,一群老头儿老太太。长江三峡始终是萦绕在华人心头上一段难掩的故国情愫。听口音是台湾来的,跟随着一个穿红色紧身背心的导游小姐,她的头发剪成平头,戴着两只圆环形的大耳坠。
  半夜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又身在其中,还以为在甲板上晃荡着一群温和的鬼。
  站在苏晨的背后,黑暗中,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有几根头发正好打在我脸上,有些生痛。
  其实所有在场的女孩子的长头发都很乱,像岸边的芦苇。
  导游说,等一下路过的就是巫峡十二峰的最高峰,即为神女峰。
  民间传说,西王母娘娘有十二个女儿,其中一个叫瑶姬,她在夏禹时代带领了十一位姐妹下凡,帮助大禹治水,并送给他一本叫《上清宝经》的工具书。为船民擒水妖、为樵夫驱狼豹,为农人布云雨,都是女神所为,这十二位深得三峡人民之心的天庭的女神,被深情挽留在人间,化成奇秀的巫峡十二峰。
  她特别请大家注意保管好自己的帽子,小心被风吹到江里。
  正说着,站在船舷边的老人大叫一声“我的帽子……”只见他伸出左手,向着帽子被吹走的方向抓去。众人啊了一声,随即一阵轻笑。老人把手缩回来,喃喃地说:“掉了帽子,也算是个纪念吧。”然后拉着老伴儿的手,自己也笑了。
  其实,他还掉了一颗门牙。
  深夜里不惜牺牲睡眠的人们兴奋了起来。就要路过神女峰了,多少年来,期待的就是路过这一次。我们都看不清神女峰的样子,即使借着月光,它也只是在黑暗中的一个影子。然而挤在人群里,我第一次距离苏晨这么近,才发觉原来她比我感觉到的更加单薄,清冷的脖子藏在头发中,在夜里散发着幽幽的光。
  这种感觉仿佛是我心里早就搁放着一份藏了许久的想念。静静来到她身边。她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柔软的幅度,望着神女峰,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却想起《洞仙歌》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她在我身旁,静默着。江上的空气飘起一些水草的濡湿气息,两岸延绵的峭壁渐次向后退去,有些山头上朝江里横长出来几棵树,在黑暗里影影绰绰。不时能听到一种应该是某种鸟类发出的叫声,来自岸林深处。
  三天三夜的航程,在靠近终点重庆朝天门码头的前夜,晚上十点多,我站在船头吹风。
  夜里红色的航标像喑哑的灯火,漂浮在遥远的江上,两岸黑黝黝的一片,我也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慨。
  苏晨这时披衣出来。
  我们靠在船头的铁栏杆上,彼此仍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半晌,她在我的左侧,依着铁栏杆,显得是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的滔滔江水。
  “我是这江水养大的。”
  尽管我们因为社团的工作已经无数次讨论过一些事情了,但这样独处的时间,仍是极其稀有。我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字眼时,折腾半晌,想不出一句诗来。
  中国人的审美意识主要源于这两条河流,长江和黄河。“临江照花”一直是我对江南女子的幻想,认为凡是江水养出来的人定是水灵灵的。提起黄河,我马上又想起高中时学校校庆经常合唱的一首爱国歌曲“我们是长江,我们是黄河!”
  那夜与苏晨的距离如此近,而拉扯的话题却不着边际。
  在星星点点的夜晚,江上夜晚的凉风中,苏晨说要念一首诗给我听,她将身子转过来,背向江水。
  我是为美而死——被人/安置在这个坟冢/有人是为真理而亡的,也被葬在旁边的穴中/他曾轻声问道:“你为何而死?”/“为美。”我回答/“我,为真理——两者都一样/我们是兄弟。”他说话/就这样,像两个男人,相会在这个夜晚/隔着墓穴交谈/直到青苔爬到我们唇边/将我们石碑上的名字遮掩。
  自从外婆去世后,坟墓变成暖暖的暗黄色,只令人感到亲切。只需要想到那里面住着和蔼可亲的人,就像住在我们这个同样在行走着的世界中,一样丰富,一样纷纭。那里,并不因黑暗而生恐惧,那里,也许仍是一片温柔的光景。
  就这样,我的位置离苏晨约两米,思想却跑去遥远的故乡,来到外婆的坟前,宛如一直站在那妙不可言的景物的边上。
  我与这妙不可言之间的亲密,就好像是能够用心贴近温热湿润的大地,仔细聆听来自泥土和水气的喃喃细语。这样的细声细语温柔而清澈地灌溉着一亩三分土地——我的心灵。它能使人的心重新长出绿叶,绽放花朵。
  因为苏晨身上一切灵动的情愫,丰富的想像力滋养着她的艺术和才华,就是这种气质,将我打捞上岸,将我湿淋淋的孤单和慌乱吸引到这种出其不意又恰如其分当中。
  我的心,重新又燃烧起激动和狂野的爱恋,以为满世界乱撞的小马终于找到了森林的出口,在阴沉的天空底下,终于找到了一条豁然开朗的道路。我想狂奔,躁动而热烈地想要跳跃,想要跑进她的世界,步步紧跟着她的阳光,一直追逐,一直攀登,直到去那个地方,是蓝色的高空。
  可这近在咫尺的热烈,并不是要将我完全掠去,就在伸手即可触及的地方,我停住了脑海中不顾一切的奔跑。
  她太美好,太美妙,太惹人热爱,宛若仙女的清澈而纯净,有着冰壶秋月般的心灵,她使我即使因极度喜爱而生出的占有欲成为亵渎这神圣与美好的龌龊之物,哪怕这欲望是出于极度爱恋,世俗的狭窄的爱恋,夹杂着说不清楚的冲动。
  那些耀眼的光华,使我遭遇了这一切。
  不能去碰。
  当我想起我只是一个素人,一切就戛然而止。便只是能看见她的美好、纯粹、彻底,是诗歌的本身、文艺的本身。我再也不能跑,不能向前。
  即使我站在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边沿,当生命的本质时刻闪现出微弱的光亮,我却不能碰触,她的真实和精神世界里最深处的忧伤,仿佛那里盛开的莲花,它越是清澈,越是幽香,越是真切,我却越是不能靠近。
  她惟有燃烧了自我才能焕发理想的光芒。那火焰动人,诱惑人靠近,但是疏离着一切。绝对又纯粹。
  就在这里,我失去表达的语言,不能说明我用尽了爱情,期待和渴望,顺从或被动,或是一片潮湿的认证,那些句子从虚构中击破我的虚脱,它代替苏晨和我永远地站在一起。
  这痛楚折磨着我,就像第一次读到一部伟大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激动和不安一样,她一直赢得我的尊敬和向往。但我悲伤地感到,她于我是多么陌生,不了解我,也不注意我。
  这些因喜爱而带来的痛苦,再一次变成恐惧和悲哀向我袭来。
  我在无法与自己有一个交代的时刻,常常捂住一股热流般的忧伤,莫名地疼痛,无助又绝望。让我所有无辜的爱恋和她的诗句挤在一起,充满无望的感伤。这一切,都是我要将自己埋葬,而不是从泥土里翻抄出来,把他重新塑造成一个我,重新塑造一个辛迦南。
  但,就这般被热情的苍白包裹着,我依旧无法表达自己,不能宣泄,不能说话。
  只有十五分钟的单独相处,她念完这首诗就回船舱了。
  我复又一个人站在黑暗的风中,呆若木鸡。
  “我是为美而死”,揭穿一个秘密。但活着是为什么呢,既然死是为美丽而死的,那活着呢?为什么不说明一下?!
  12。我走了,双手插在空瘪的衣袋里
  当空旷成为一种压迫,莫名的失落感撞击在我的胸上,一股悲伤袭来,我不能抬头,仿佛在为了黎明,需要坐着等候它伴着天光而生的痛楚。
  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个人,大概可以恸哭一场,喝掉两罐啤酒,能做一场忙乱仓促的爱,进入半睡眠的状态,可以和许多陌生人擦身而过,可以忘掉很多该记住的事情,可以记住很多该忘掉的琐事……
  一生之中,在三峡旅程中这个深夜中的时刻,人们都睡着了,脚下的江水无聊地敲打着两岸永远沉默的礁石。
  这个十五分钟里,她说“我是为美而死”。
  我所有虚构的画面,每一个敏感的不存在的环节,就像永远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一样,再也无法继续向前。一切都停止在美丽上面。
  没有拖泥带水。
  从三峡回到学校的那个暑假,迎接我的是一场疯狂亲吻大地的暴风骤雨。回到学校的那个下午,台风发起,大雨是在夜晚被风挟持而来。
  台风来了两日,把我晒在四楼阳台上的内裤和太阳帽都吹跑了。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两日之后,风雨停歇。操场上一片狼藉。
  我怀着低落的情绪走向操场,在湿漉漉的跑道上遇到一些被打湿的袜子,塑料袋子,很多树叶和白色的碎纸片。它们像商量好了,要一起倒在湿溻溻的操场上,集体摆着令人恶心的姿势。湿得一踏糊涂。
  坐在无人的篮球架下,我望着还没有培植好的足球场,上面冒出一截短小的青草尖,很像两天没有刮的胡子,更远处是天河公园一片葱绿的树林,南方高大的树木在夏季充足的雨水灌溉中生长出疯狂的树叶,葱茏的树影在阴天里散发出一种神秘、幽灵般阴森的光芒,怪异地站在天空底下。
  乖戾。沉闷。
  暗绿色很惨淡。还有一点点风在球场上空游荡。
  当空旷成为一种压迫,莫名的失落感撞击在我的胸上,一股悲伤袭来,我不能抬头,仿佛在为了黎明,需要坐着等候它伴着天光而生的痛楚。当我在力图挣脱这幽暗的惨淡时,那条努力通向自我内部的道路,突然在丛林中遁形。这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深不可测。
  在通往内部,我渴望去寻找比喻和象征,来解释身体里所感受到的苦闷,它们在被反复折磨和鞭打的诅咒下变得无法被倾诉,不能言语。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走在通往图书馆的那条弯曲又幽静的小路上。
  与其说我是在小径上漫步,不如说是在奔跑,新刈的青草散发出浓烈的草香,割草的工人戴着草帽正在忙碌着。风穿过树冠,沙沙地响。而夏天的味道,更加浓烈,它使我显得昏沉。只看见脚上的帆布鞋因奔跑而加快磨损,防风外套沾上灰尘,然后变脏。
  脑海里有个声音响起:“没有人是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是少一点,如果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苏晨抄写在纸条上的句子。英国诗人约翰? 多恩的歌唱。
  我想吼叫出来,对那些曾经从书上所感受到的使我心跳不已的激动和喜悦,甚至对于在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