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04-18 10:51      字数:4741
  作者: 一蓑烟雨
  一
  六月的傍晚,沉闷而潮湿的空气沉积在这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因为这一带的房子建得杂乱无章,且又是低矮的平房,所以风仿佛永远吹不进这里,闷热和烦躁几乎快让我窒息。
  “等等我……”我尽着最大的努力迈着短小的腿飞快的跟在母亲身边,粗粗的喘着气。黄昏的小巷安静而悠远,每一家的院墙仿佛都被夕阳刷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这奇异的光晕神奇的让这小巷似乎变得不再杂乱、不再局促,反而显得典雅安宁、富丽堂皇。
  我只听得到我和母亲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划破这份悠长的宁谧,就好像用浆滑开如镜的湖水,漾过一道道悠悠波纹,然后重又密密合上,严丝合缝,仿佛它们从未被滑开过。于是我回过头去看我们走过的路,一瞬间竟仿佛看到了我们身后不紧不慢重又合上的层层碧波清水,无止境的延伸开去,直到小巷尽头。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闷、还是我太紧张,竟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我抬头去看我那急于赶路的母亲。细细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冒出,连她秀挺的鼻尖上也有。肤色在黄昏的残阳中变得出奇的柔和,鬓角的几缕秀发有些湿润而凌乱,但却显得更加妩媚动人。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就叫妩媚,但却知道那一刻的母亲是无比美丽的,尽管她那时的神情还有些慌张的。
  我们这样急匆匆的赶路,是因为我的母亲要在七点之前赶去那个男人的家里,去见他的母亲。那个男人,就是我母亲一个月前经人介绍认识的,一个月后要嫁给他的人——我的继父。
  是的,我的继父,一个我未曾谋面的男人。
  今天母亲来算是正式的拜访,去见他的母亲,同时将我这个拖油瓶正式展现给他们。所以母亲是紧张而有些慌乱的,毕竟在那样的年代,不,应该说即使是现在,带着一个拖油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很难找到男人再嫁的。但,毕竟我母亲容色秀丽、勤劳善良,所以周围的朋友、同事都乐于替她介绍一桩好姻缘。
  而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四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死掉了。如今七年过去了,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印像,只隐隐记得他高高的、很和蔼,总是用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微笑。
  父亲刚过世时,母亲是坚持不再嫁的。然而在那样的年代,一个柔弱的女人拖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生存在这世上只能用艰辛来形容。
  家里其实很穷,父亲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或是值钱的东西。这五年里我们都住在母亲单位上的一间破旧的小平房里。在漫长的雨季里,我们拿出所有的锅、碗、瓢、盆、桶,在昏暗的屋中接那些从屋顶滴漏的雨水。很多个夜晚,我就是在那种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嘀哒、嘀哒声中,紧紧抱着母亲温暖的身体进入梦乡,因为只有抱着她,我才不会因为薄而潮湿的棉被而冷得直打哆嗦、几不成眠。
  大部分时候,为了节俭我和母亲三餐都只吃一份菜,一份清淡的素菜。所以现在的我,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孩子。对于这一点,母亲是歉疚的,记得三年前她看着瘦小的我,眼里是压抑的痛苦和克制的忍耐,然后她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初夏,妈妈给你找个爸爸好吗?”我懵懂的点点头,虽然我知道我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是却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能把我的父亲找回来吗?
  这句话,母亲一直问了三年,并不是为了知道我的答案,因为每次我都只是茫然的点头,而她看我的眼神却已经飘得好远、好远……
  也许是因为我的点头、也许是因为这漫长的三年,最终她下定决心重新再嫁,为了她,也是为了我……
  母亲按照那个男人的指示绕过这七弯八拐的小巷,然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定定的,眼里含着某种深意。但是我还太小、我看不懂。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低低的叹了口气:“初夏,你不怪妈妈吧?”
  我摇摇头,晶亮的眼睛也定定的看着她。
  呼——
  她又重重的呼出口气。“那就好,记住!到了那里,要乖乖的听话。不准乱跑、不准乱吃东西、也不准乱说话,安静的待着就好!听懂了吗?”
  我懂事的点了点头。对于我不爱说话的毛病,她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拉着我大步而去。她的手心,满是一层粘粘的汗液,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在一家还算干净的大院子前,母亲终于停下了脚步。这座院落,与别的房屋似乎不太一样,显得更大、更整齐、也更气派一些。院墙是用细小的白石子粘成,乍一眼看去十分洋气,房屋顶铺的居然金黄色的琉璃瓦,夕阳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芒,在我的眼中就如同辉煌的宫殿一般。
  好漂亮啊……
  我直直的看着这幢房子,在内心重重惊叹。
  母亲站在门前好一会没有动,直到我忍不住抬头去看她时,她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我看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长得并不算英俊,但一张脸却是瘦长而棱角分明的,眉毛很直,双眼细长,鼻梁又高又直,嘴唇薄如利剑。这样的五官跟我那英俊而温柔的父亲是截然相反的。他的脸太过锋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随时戒备着将扑上来的人划得鲜血淋漓。
  一瞬间的恐惧撅住了我的心神,因为那张脸、还有那双眸色很淡的眼睛,我打从心里深深的害怕着,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建远。”母亲轻声唤着,脸上有一丝腼腆的笑。
  “兰英,你来了?”那男人见到母亲,一张本来冷酷的脸随即温和的笑了起来。这一笑缓和了那种逼人的冷酷和锋利,让我几欲颤抖的双脚重又恢复了些许力气。
  “进来吧,母亲在等着你呢。”那男人继续以柔和的声音道,同时让开了门。母亲点点头,使劲一拉钉在原地的我,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我便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一扫外面窒闷而压抑的空气,让人陡地神清气爽起来。
  啊!那是什么?
  内心闪过重重的惊叹,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片绿油油的院子。中间是一条白色碎石铺成的宽阔小道,两边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各式花草。在这初夏的季节里,恣意而旺盛的舒展着他们柔嫩的茎叶,那种浓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绿,一瞬间刺痛了我的眼。而在这片浓绿中,星星点点的点缀着一朵又一朵洁白的小花,如同夏夜的点点繁星布满这片浓绿的织锦。
  我低低的轻叹,那是什么花?那么洁白、那么可爱……
  然而我还没回过神来,人已被母亲拉着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客厅里那些华丽的家具和硕大的电视,让我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年代里,人人家里都以买得起电视为荣,甭说这么大的电视,就是一台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白电视我也没有见过。
  看着我的呆样,母亲立刻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回神。于是我转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母亲,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坐在一角沙发上织着毛衣。她略低着头,一双同样锐利的眼睛从老花镜的边缘探出,打量着我和母亲。
  “妈,这就是兰英。兰英,这是我妈。”那男人简单的介绍着。
  “伯母好!”母亲用我从未听过的热情欢快的语调打着招呼。但我知道她很紧张,因为她拉着我手的手心里全是湿湿的汗,指尖也在微微的颤抖。
  老太太并没有热情的寒暄,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坐吧。”老太太的声音透出异常的威严和沉稳,显出与她年龄相称的那种老练。
  母亲尴尬的笑笑,这才想起来手中还提着一篮廉价水果。那是在来时路上买的,我们所能买得起的礼物也只有这个了。
  “这是一点水果,孝敬您老……”母亲因为这寒伧的见面礼而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室内沉滞的空气也压得她有些心慌意乱。我抬眼看着她,对她现在的体会感同身受。
  “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什么?”老太太沉稳的声音再度响起,适时的打断了母亲的话,也将她从无比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室内气氛因为这老太太的一句话一下子仿佛轻松了许多,连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舒展开了眉头,仿佛她母亲的话是一颗定心丸,同时定住了我母亲和那男人的心神。
  母亲将我牵上前几步,略有些尴尬的道:“这是我女儿,名叫尹初夏。初夏,快给奶奶和叔叔打招呼。”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开口的,那感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就像是古时奴隶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小女奴,拼命的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买主对自己留下最好的印像,以期他们能干脆的买下我。虽然那时我不能明确的说出那种感觉,但我知道我内心里是无比厌恶的,巴不得尽快逃离那里。
  可是我不能!因为母亲殷殷期待的望着我,我只能好好表现。
  我尽可能的让自己笑得更甜美一些,然后微偏着头,用甜蜜的声音道:“奶奶好!叔叔好!”
  我看到老太太和那男人同时一惊,没有料到母亲身边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可以笑出那么甜美的笑容来。那老太太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顺,随即招手示意我过去。母亲将我往前一送,我便怯怯地走了过去。
  母亲与那男人随即坐到对面沙发上。
  老太太抚摸着我的脸,轻轻的叹息一声,轻到只有我能听见。透过她的老花镜,我能看到她锐利的眼睛中隐隐有复杂的光在闪动。我的心紧紧一缩,没来由的为她的眼神感到害怕,仿佛是一根毒蜂的刺一样,直扎进我的心里。
  她和她的儿子都有同样的眼神啊!
  只不过那男人的眼神像条毒蛇、冰冷而无情!而她的眼神更像根刺,冷漠而尖锐!
  “你几岁了?”老太太尽量放柔了声音问,可我还是听不出声音里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十二岁。”我乖巧的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已不知回答过多少遍,早已知道怎样能博得大人们的欢欣。因为几乎每一个初次见面的大人,都会略微惊讶的走过来抚摸我的头或脸,然后问我相同的问题。为了讨好他们,我会尽可能笑得甜一些、回答得乖巧一些。
  老太太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尹初夏。”我再次微笑着回答。
  老太太点点头,然后转向我母亲道:“名字是好,只是等你嫁过来,她的姓得改改了。就跟着我们姓刘吧。”老太太威严的语气昭示着不容反驳的权威。
  母亲一愣,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涉及到我的姓氏问题。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慌乱和挣扎,我知道她也不想让我改姓的。我用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希望她能拒绝这个要求。我知道她看到了,然而她很快便避开了我的眼光,低着头微微点了一下。
  我悲哀的望着母亲,当时的心情仿佛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只能用绝望和愤恨来形容。为什么她都不为我争取一下呢?为什么她明明希望我保留原姓,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呢?
  我不自觉的捏紧小小的拳头,脸上却还必须装出笑脸,不让大人们察觉。
  之后老太太和那男人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已经心不在焉了,但是本能和习惯还是让我有礼貌的回答他们。我不知道他们的话题为什么要紧紧围着我转,仿佛不谈我他们就无话可谈一样。
  就这样聊了半个小时,气氛谈不上热烈、也说不上冷淡,似乎总在冷场的时候就会有人适时的冒出一句话来。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神游物外,直到他的出现。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一声“砰”的巨响,院外的大门被一股大力推开。
  “我回来喽!”然后我便听到了一声放肆而欢快的声音骤然响起,还夹杂着一声略微轻佻的口哨。
  是谁这样放肆?是谁这样大胆?敢在严肃的老太和冷漠的男人面前这样说话,还那样的吹口哨?
  不容我多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从院外的碎石路扑面而来。
  又是“砰”的一声,客厅的门被粗暴的打开。老太太和那男人不禁皱眉,同时看向门口。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呼呼的直喘着气。他的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汗水顺着额头、脸颊、脖颈流进了他的白衬衫中。那衬衫其实已经不能叫做白色,东一抹西一抹的污渍遍布全身,几乎快要看不到原来的色彩,仿佛衬衫的主人刚在污泥里打过滚一般。不仅是乌黑,而且因为汗水湿透而皱巴巴的贴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更显狼狈。衬衫下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