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4-04-18 10:51      字数:4783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无奈之处了,即使马上要厮杀个你死我活,在人前还得彬彬有礼作足表面功夫,谁让比武的本意是为了三派言和。
  双方叙礼时,我得知面前神色静穆的老僧是少林的缘持方丈。
  少林派是武林泰斗,从以往的惯例来讲,为了令天下信服,白道比武的公证通常会请少林的某位高僧担任。然而,缘持方丈在武林地位尊崇,已经十余年未曾踏出寺门,此番居然不辞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左益州这一次还真是准备充分。
  来观战兼看热闹的人加起来总有数千之众,日前见到的数十个木棚里都坐满了各门各派的人;人数多的门派独占一棚,人数少些的则几派合坐一棚;坐不下的或是独自来的人便在棚外或坐或站,把整个场地围得密不透风。好在场中留出的空地极大,足够数十人捉对比试了。
  属于唐门的木棚里人最少,只有打前站的三名弟子,另有两名留在来路上把风巡视;加之众人纷纷避让,无论找起来还是走过去都毫不费力。左家所在之处在场地正东,也同样好找,因为坐在里面的人虽然不是最多,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左益州。五十许的年纪,五官轮廓与左回风有几分相似,多了三绺长髯和几丝皱纹;神态则完全不同,目中光华内敛,气定神闲,行止间一派儒雅持重;比之于左回风的沉稳冷峻,更令人油然而起亲近信任之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始终找不出意想中的狠戾毒辣,连一丝也没有。
  站立一旁和他说话的是个年龄相若的道人,身材矮胖,双眉上挑,再加上一只通红的酒糟鼻,正是青城掌门宗乾。
  稍稍移目,左回风在他左首靠后的地方,正偏过头说着什么,神情冷肃一如既往。
  看到他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乎疼痛的温暖,他的眼睛没有朝向这边,可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该到的人全部到齐了。
  又过了一刻,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围拢的人群开始轻微地鼓噪起来。
  缘持在纷攘的嘈杂声里缓步行至场地中心,双掌合十,口宣佛号:“众位施主请了,今日峨嵋、唐门、青城三派比武,大家既然到此,想必知道其中缘故。蜀地动荡已久,三位掌门宅心仁厚,愿止息干戈,化敌为友,老衲缘持便是证人。诸位适逢其会,便请一同作个见证。”
  他声音苍老,却极是平和清晰,甫一开口,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缘持停了停又道:“依照当初订约时议定之法,便请唐掌门下场先与丘掌门比试;一个时辰后,再由宗掌门赐教,各位施主可有异议?”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东南边却有人大声道:“且慢,我有话说。”
  左家的地盘里站起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满脸精悍,对缘持拱了拱手,扬声道:“方丈大师可曾听说我家少主身中风影至毒之事?”
  缘持颔首:“略有耳闻。”
  那人冷笑道:“在下劭祺,不过是天盟中一只末位小卒。几位大掌门要比划,原也轮不到区区插口。只是听说当年至毒榜上排名前十的毒药统统无药可解,想那风影自也不例外,就算唐掌门毒术高明制了解药出来,怕也只有一颗半颗,不知给偷偷收藏在哪里。比武时刀剑无眼,你唐掌门有个三长两短不打紧,倘若解药就此没了着落,算起帐来时不要说唐门,怕是青城峨嵋也脱不了干系!”
  唐昭在我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天盟云南分舵的舵主,艺成于点苍门下,当年左回风闯荡江湖时曾帮他洗刷冤屈,故此最是忠心不过。”
  想套出解药的下落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果然,缘持还未及开口,宗乾轻咳一声,接口道:“我青城今日到此是为了却宿怨;可不是来结仇的;唐掌门,解药现在何处便请见示,否则贫道与丘道友与你动手时心有挂碍,只怕有失公允。”
  这几句话话似恭实倨,大有胜算在握的嘲讽之意,最后的“有失公允”四字自然是说给缘持听的。
  唐斐一直坐在我身边,闻言倏然长身而起,也不见他迈步抬腿,人已站在场中,冷笑道:“姓宗的,峨嵋青城两人车轮战我唐门一人不说,你宗老道都五十多岁了,还缩在丘掌门一介女流后面等着捡现成便宜,还敢提公允二字,羞也不羞。”
  这一番奚落着实不留情面,加之以内力远远传出,山谷回声传来,一遍遍都是“羞也不羞”。
  我看见宗乾也站了起来,他本来气血就旺,此刻更是满脸发红,酒糟鼻子红得发紫,显见是业已大怒:“唐斐,三派死伤累累皆由你而起,算你便宜找了个替死鬼,本座今日不能亲手收拾你。”他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无胆小辈,徒逞口舌之快,还是躲到唐悠身后去罢,这里轮不上你说话!”
  唐斐笑容一敛,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异常:“正好,本人看你不顺眼也早非一天两天。既是如此,宗掌门,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便由唐斐代本派掌门与你过上几招,你敢是不敢?”
  我吃了一惊,他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对上宗乾这等高手只怕会吃亏;急忙喝道:“唐斐,你给我回来!”
  与此同时,宗乾傲然道:“有何不敢,一言为定!”
  邵祺叫道:“且慢,解药现在何处?”
  三个声音撞在一起,接着是场外纷纷的议论声。
  缘持合十道:“阿弥陀佛。”他的声音虽不高,却盖住了满场喧哗,“唐掌门连战二人,确有吃力之处,老衲本已深自不安;唐施主既是前任掌门,想来代为接战亦无不可。”跟着转向我:“老衲不便插手唐门左氏两家的私事,然邵施主与宗掌门所虑确有道理,为求公平起见,还望唐掌门见告解药所在。”
  他判断精准,言语入情入理,再者神色慈和中自有一股威严气象,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缓了下来。
  邵祺和宗乾不再说话,唐斐缓步回到我身边,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
  他代我接下了一个对手。
  我可以打赌,这是他来之前就筹划好的;至于我要求的“听令行事”,根本就是耳边风。
  大局已定,我暗叹了口气,没时间与他说话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倒出一颗指头大小的朱红色药丸托在掌心:“这便是风影的解药。”
  四面八方的无数视线立时集中在这一点上,死死盯着我重新把药丸倒回玉瓶,收进怀里。尤以左家木棚里射出的目光最为炽烈,几能将我身上射出洞来。
  真正连看也没有看一眼的,也许只有左回风一个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腰悬长剑的丘妙风已经从峨嵋众弟子中飘然走了出来。
  正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人按住肩膀:“等一下。”
  我转过头来,唐斐对我淡淡一笑:“悠,你的头发松了。”
  他抬起了手,不等我回应,束发的布带已被解开,迅速地重结了一遍。
  唐门中人,最灵巧的就是手上功夫。直到我站在众目睽睽下的中央之处,与对手相向而立时,头上仿佛还留存着手指柔和流畅的触感。
  一片寂静,只闻山下松涛阵阵。
  丘妙风解下长剑,缓缓抽出剑刃,把剑鞘置于场边地下,淡淡道:“唐掌门,请进招罢。”
  如此拔剑有敬重敌手之意,她礼数周全,行止神情却颇见倨傲。
  剑为王者之刃,高贵清华,真正习剑之人,多少会有几分桀骜孤高。在江湖中人眼里,暗器正好相反。
  丘妙风精研剑术,二十二岁即以峨嵋嫡传剑法力败成名三十余载的“九州风雷”韩重峦,二十九岁接任掌门;执掌门户的五年中,又将历代所传峨嵋剑法重新修订,去芜存菁。而今虽只三十四岁,剑法造诣据说已高于乃师清习师太。
  知道她不肯先行出招,我懒得推让,朗声道:“有僭了。”双掌略错,平平推出,分袭胸腹。这一招中正平和,是唐门六十四式穿云掌的起手招数“云起高唐”,也有礼敬的意思。
  丘妙风横剑封住,斜挽了一个剑花,剑尖伸缩吞吐,瞬间罩住了我上半身七处要穴,来势凌厉,疾若电光。正撄其锋殊为不智,我后退趋避,只觉劲风如割,刮得脸颊生疼。
  我心中微凛,此招名唤“水涸湘江”,是峨嵋派著名的般若三式之一,讲求剑意含而不露,制敌而不伤敌,本是颇有禅意的招数,此刻却使得锋芒毕露。当下骈掌如刀,也加了几分内劲。
  丘妙风只一招即转守为攻,长剑圈转,连连进招,剑尖点点不离要害。场中一时间剑气纵横,攻势占了八成以上。她招数繁复,变幻无方,剑意却绵绵泊泊浑然一体,渐次将我裹在其中。
  我始终用穿云掌应对,这是唐门先祖为补暗器不足而创的掌法,着重于空手入白刃乃至掌中夹暗器,招式虚实不定。
  峨嵋剑法讲究清淡婉扬,刚柔并济,要旨在于遇强则强、绵里藏针,本应守多于攻,丘妙风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能占上风,想立时取胜也不甚容易。然而她招数所挟内劲越来越强,往往一剑刺出,嗤嗤有声。
  她的用意很明显:拼力抢攻是为了让我无暇施放暗器,再以内力相迫,等待我力竭。
  方式也算磊落,只是对我的弱点还真是了解清楚;丘掌门内力悠长,我可耗不起。
  转眼间已斗到八十招开外。其时红日西斜,正是日暮时分,山风猎猎,衣袂飘飘。身前身后尽是如影如虹的灼灼剑光,看在眼中但觉咄咄逼人,半点不觉哪里有“清淡婉扬”的韵致;场外彩声渐响,称赞的自然不是我。
  我出掌的劲力慢慢弱了下来,动作也不若方才迅速,绵密剑光织就了一张网,想来在围观群雄的眼里,我就像被网住的飞蛾,徒劳地左冲右突。
  丘妙风剑势凌厉依然,目中渐渐多了丝怜悯轻视,沉声道:“贵门暗器冠绝天下,本座本以为今日可亲身领教,不想唐掌门如此藏私,连一枚也未曾施展出来。”
  她的眼神已不若方才谨密。
  观战的人群中传来几声讪笑。我忙着接招,顾不上答话,
  再走了几招,我左手画了半个圆弧,一股巧劲把长剑荡开,右掌轻飘飘地拍了出去。
  这一掌猝然发难,看似轻易实则全力施为,内力如潮,直取中宫,剑气立时散了。
  丘妙风显然吃了一惊,但她经验丰富,飞纵后跃的同时,一招“闭门谢客”风雨不透地护住了上下盘。
  剑光似雪,矫矢如龙,可惜,已经迟了。我一掌发出的不只是内力,还有一把雪亮的银梭,在夕阳里光华炫目,划出数十道曼妙的弧线。
  一切只在瞬间。
  我站在原地,由于用力过度,眼前轻微地昏眩了一下,好在长剑与暗器密集而清脆的撞击声还是听得很清楚,一共是……三十声。
  适才发出的银梭恰恰好三十枚。
  我轻轻舒了口气,拱手道:“承让了。”
  抬眼看去,丘妙风脸色发白,呆站着不动,小片的鲜红血迹从右肩和左腰处缓缓渗了出来。
  可以猜出她在担心什么,暗器上只有麻药而已,不过今日形势难料,暂且不忙告知真相,于是随口道:“丘掌门不必担忧,只需三十六个时辰不动内力,毒性自解。”
  丘妙风神色数变,朝我定睛看了片刻,又移目望了望夕阳,长叹道:“罢了,果然好计策,好暗器,本座今日并非输在功夫不及。”
  拂袖而去,径自回归峨嵋派木棚。
  我微微一笑,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下次再若交手,落败的只怕就是我了。
  除了三十枚银梭外,我左手还发出了六支透骨钉,其中真正用来克敌制胜的只有两支。这种暗器手法是唐门绝学,称作阳关三叠,诀窍主要在于借力打力:需要连发三支透骨钉,第三支后发先至,撞上第二支钉尾;第二支再撞第一支。只要施力得当,后两支撞击后去势已尽,便会自动坠地,第一支透骨钉则往往能在距敌极近时去势大增,令人防不胜防。
  这种手法妙到毫厘,不过想要一举而胜,单只靠它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趁虚而入。
  我在江湖中的一点薄名主要因擅长用毒而起,丘妙风多少会有些忌惮,她为了比武时不致被暗中下毒,必定会选择抢先下场,站在上风处。峨嵋山巅终年刮着东风,站在上风处就意味着必须面对西方,只要算准动手的时刻,西垂的斜阳自然会成为我的帮手。
  而且,丘妙风终究有些轻敌。我的弱点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只是她或者左益州可以利用,我自己也可以。
  使用暗器需要时机,并不是发得越多越好,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归属于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