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4-04-18 10:51      字数:4810
  实在不喜欢鱼死网破这样的比喻,但唐仪问得慎重,我也只有认真回答:“无论情势如何,我会保住唐门无虞。”
  “悠,我在天盟见过左回风。”唐仪凝视着我的表情,脸上逐渐现出一丝不忍:“唐昭不知道你们的……交情,但我多少能看出几分。你何必急着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我偏开眼睛,不愿去看他。
  夜色深沉,浸在黑夜里的唐家堡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只零星地闪着几点灯火。
  每一处屋宇里,都有人安睡。
  唐仪,时机已逝,不这样做,还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唐仪叹了口气:“罢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只当我没问。”
  我没有回到唐仪遣人准备好的住处,而是朝唐斐的居所走过去。
  远远看去,窗棂里一片漆黑。但是我知道,唐斐一定还没有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近前扣了几下门:“唐斐,是我。”
  毫无动静。再过片刻,屋里乓啷一声大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不再迟疑,轻轻一推,门居然没栓,毫不费力就开了。
  才踏入一步就几乎被满屋的酒气熏出来,本来就在发晕的脑袋晕得更厉害了。我扶住额头,刚从怀里取出火褶,不远处一声嗒然轻响,灯光一闪,整个房间亮了起来。
  唐斐衣着整齐,侧倚在书案旁的墙壁上,漠然地看着我:“你来做什么?”
  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中掺杂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神冷漠一如平时。
  地上散置着几个酒坛,我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封口的印泥都是新拍开不久,三个完全空了,两个还剩一小半,还有一个显然是刚才打碎了,满地都是碎磁和酒水。
  唐斐似乎有些不耐烦,冷冷道:“我只想静一静,你出去。”
  我想了想,走到外面把睡在侧房里的仆人叫起来,取出我的药方,让他立即去配药煎药。
  返身回来时,唐斐依然一动不动靠在原地,眼睛却盯着门口。看到我推门进来,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渐渐由茫然转为冷漠:“出去。”
  唐斐的酒量比我大得多,不过从酒坛和刚才的反应判断,他至少已醉到七八分;今晚大概是不可能好好谈话了。
  一阵无奈,索性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探脉。
  指尖还没触及到手腕,冷不妨被他搡住肩膀狠狠推开:“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的手劲极大,我连退了两步才站稳,肩膀和原本就酸痛的腰际同时疼了起来。
  一时间哭笑不得,唐斐似乎永远视我为敌,即使喝醉,即使受了笞刑,即使练功走火。
  看他的样子,点了穴道反而会省事些。
  斟酌了一下怎样出手最易奏效,一招行云流水还在将发未发之际,就听到他低低呻吟了一声,身体突然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急忙一把抱住,只来得及使他不至倒在地上。
  把唐斐半扶半抱到床上时,我才发现他身体发烫,额头上全是虚汗,背后也隐隐透出血迹。
  我把药箱找出来,先是把脉,再解开衣服查看,他一言不发地抗拒了几下,发现委实力不从心且毫无效果,终于死心任我摆布。
  诊视的时候,我想起了唐梦,想起了那个几乎斩断一切的夜晚。
  尽管愤怒而凄苦,当时的唐梦是如此骄傲。
  可是事隔三天,她抛下了骄傲也失去了生命,为了唐斐。
  那天夜里与唐斐决裂后,我觉得有关唐门的一切都已结束,至于对唐斐而言,继续面对一切会有多么屈辱艰辛,我一直不肯去想。
  直到今天把他的责任接过来,才发现原来重逾千钧,唯有放弃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才可以勉力撑持。
  好不容易把里衣剪开,背上一片紫黑,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但每一道笞痕都肿起半寸多高;可能因为刚才推了我一下,有几处渗出血来,一望而知不曾好好处理过。
  我找出一坛没开封的陈酒仔细地清洗伤口,用银针轮番刺过背俞五处穴位才上药。
  整个过程中唐斐都很安静,我的动作不算轻,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脸朝着床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当我最后试图输入内力时,他猛然翻过身来推开我的手,淡淡道:“可以了,你用不着如此勉强自己,我还死不了。”
  果然不肯让我用内力疗伤。
  自从听到权宁的转述后,一些事情开始在脑海里串连到一起,从那封交给唐梦送到蜀中的信,到突然定下的比武之约,到唐斐设计要我赴约。
  此刻他说话虽然有条不紊,眼神却迟钝迷茫,酒还远远没有醒。最重要的是,唐斐喝醉时说话通常比平时要直接。
  也许正是向他证实的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他:“三年前和元月初六晚上,我分别挨过你一掌。本门内功偏向阴柔一路,你初六晚上却掌力厉烈,大异于从前,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没有答话。
  “我还听说你内息不稳,功力减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次,他眼里闪过一抹杀气:“你听谁说的?”
  “……”
  无声地叹了口气,已经问到这个地步,只有继续:“你告诉我,是因为我写给你的信吗?你所练的内功从那时起出了问题,所以必须结束蜀中的战局,所以不能自己去赴比武之约,一定要我替你去?”
  唐斐沉默不语,唇角渐渐又泛起我所熟悉的,淡漠讥讽的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当真想知道?帮不上忙,问这些有什么意思。告诉你倒也不妨。只是……”
  笑意倏然收起,只余讽刺:“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他扶住床缘慢慢坐起来,一字一顿地问:“昨天夜里,你在做什么?你今天连神情都不同往日,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小梦死在你面前,你居然没有立刻回来,留在天盟到底和左回风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冷,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冷入骨髓。
  我望着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仿佛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眼前阵阵发黑,站起身来时才发现浑身上下都气得抖个不住,半天才发出声音,遥远得不像自己:“很好,原是我自取其辱。”
  什么也不想说了,从怀里掏出那本秘笈往他身上狠狠一摔,掉头就走。他清醒时差劲,醉了更糟。
  只迈出一步,右臂就被牢牢拽住,怎么也甩之不脱。
  右臂虽然早已痊愈,还是不宜受力,连拉带扯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皱起眉头,刚刚转过身,立时整个人都被他贴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身体热得异乎寻常,令我更加晕眩,脚下一个不稳,拖泥带水地倒在床上。
  定了定神去推他,只推了两下,手突然软了。
  唐斐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前后不过短短片刻,那里已湿了一片。
  一直拼命压抑的酸楚瞬间席卷而来,填满了心中每一个空隙,无法说话,无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唐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悠,你的事,我的事,小梦全都知道。”
  “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山重水复
  清晨,我坐在书桌前,徐徐展开唐仪呈上来的绢书。
  尺许素绢,字体稳重端凝,卷首赫然是三个大字:格杀令。
  唐仪的文章法度严谨,外圆内方,门中最重要的文书一向都由他撰写。我逐行看去,只觉行文冷静收敛,提到唐梦之死时虽仅寥寥数行,却滴水不漏,不禁点了点头。
  再往下看时,笔锋一转,变得犀利异常:
  “……左益州以武林盟主之尊,为霄小鼠辈之行,寡廉鲜耻,倒行逆施。值此蜀中未定之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徳其行,愧当其位。
  “内外有别,血浓于水,唐氏誓倾一门之力,血债血偿,除奸惩恶,以慰死者。
  “此既本门私务,概与他人无涉,亦无须旁人置喙。
  “阻挠者,死。
  “隐瞒者,死。
  “偏帮者,死。
  “诳语者,死。
  “妄论者,死。
  ……”
  唐仪偏好古雅的用词,难得这一次为了昭告天下,写得如此通俚。
  这是门中最高级别的通谍,一朝动用,只要唐门尚在,一息尚存,就会追杀到底。
  目光跳过一个个“死”字,我想了想,提笔把“除奸惩恶,以慰死者”抹去,在卷尾添上几个字:“格杀为旨,令出庚申,杀之后快,不死不休”,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既然是私仇,就不必和除奸惩恶这样的大义扯上关系了;能理解唐仪这样写的原因,但看上去终究碍眼。
  墨迹在素白的绢上慢慢洇开,很快干涸了,我拿起来递给唐仪:“本门上一次动用格杀令是在十九年前,你可记得是怎样的情形?”
  他微微苦笑:“我那时七岁,门中长辈个个讳莫如深,问多了就生气,只说是家门之耻;关于这件事的记录也早在多年前就被毁去。我一直觉得奇怪,唐盈身为武林第一美人,又份属嫡系,本应是门中的骄傲,她究竟做了什么,居然会令本门不顾内外有别,连格杀令都用上了。”
  我默然不语。唐梦小时候曾经求我打探唐盈的事,多方查访下发现所有的途径都被堵死了,只记得提到她的名字时父亲曾悠悠感慨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记忆里还有几位叔伯复杂的神色,当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未妨惆怅是清狂,大约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想唐梦定然一直无法释怀,她所以后来选择掌管情报,多少有这层原因在内。
  揉了揉眉心,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而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朝一旁的床上看去,唐斐端着药碗,也在沉思。
  庚申年元月十一日晨,无极门上下共三十七人的尸体在峨嵋北麓的要道上被发现。所有尸体均面带诡异笑意,全身肌肉转为透明,内腑漆黑,骨骼血管清晰可见。由此情状推断,死因是业已尘封百余年的邪毒杏花春雨,下毒者除唐门子弟不作他人想。
  与此同时,暌违一十九年的唐门格杀令重现武林,目标直指武林盟主左益州,言辞厉烈,痛斥其非;有关其子左回风身中剧毒,命不久长的传言也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开去,迅速遍及了整个中原。
  左家对杀害唐梦一事严辞否认,还请出了年高德劭的少林高僧缘茶作证。
  如此一来,这位所谓高僧也是格杀令的目标了。
  元月十二日,唐门寄书天盟四川分舵,言明若要解药,便请左益州左盟主元月十五亲身到峨嵋之巅来取。
  至此,武林哗然,以青城峨嵋为始,一时间众口铄金,大多是严辞谴责唐门背信弃义,竟使用早已立誓不再使用的邪毒暗下杀手。关于唐梦的死因,有许多种说法在坊间偷偷流传,越传越是扑朔迷离。其中敢于编造香艳故事的人很快死得一个不剩。
  从收集到的情况看,大多数人都不甚相信唐梦是被左益州偷袭而死的,因为他们看不出隐居多年兼徳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其实除了死状可怖外,没有人能说出杏花春雨究竟邪在哪里;但它依然不容于世。相反地,有些人将伤天害理之事作尽作绝,在世人眼中仍可以德才兼备,完美无缺。
  旁人说些什么是用不着理会的,只关心他们做什么就够了,我传令各地弟子加紧打探各方情况,尤其是左家。不久消息传来:坐镇金陵的左舞柳照常主持各项事务,各地天盟分舵的日常事务也秩序井然,既无混乱之象,也没有与唐门弟子为敌的迹象,天香楼依旧夜夜笙歌,客似云来。而左回风和左益州两个人则行踪杳杳,无法查知所在何处。
  左家父子兄妹三人,都深谙以静制动之道。
  江湖却没有这么平静,原本就引人瞩目的峨嵋比武添加了如此精彩的悬念,顿时万众瞩目,各地门派纷纷昼夜兼程赶往峨嵋,以致马匹和药材的价格一夜间连涨数倍。蜀中南来北往的官道上一日热闹过一日,俨然有了武林大会的声势。峨嵋山脚下的客栈家家客满为患,来去尽是腰悬兵刃的武人。
  据说地处湘潭的紫微赌坊重新设局开赌,赌唐悠不能生下峨嵋的盘口已直逼九博一,赌左少庄主拿不到解药的盘口也开到了三博一。
  不知是不是唐门的剧毒以及狠辣手段起到了震慑作用,还没有哪个门派明确出面与左家联手。
  我解除了对外系弟子的软禁,严令所有弟子不得私斗。
  唐家堡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如平时,暗地里却加强了防范,机关乃至毒药都比过去更多更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