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换裁判      更新:2024-04-14 09:11      字数:4888
  一直以来,谁曾这样对待过他呢?
  记忆里,除了晚晴,就只有……戚少商了。
  顾惜朝真的不比别人差,他文武双全,冠盖京华,出类拔萃,他甚至英俊无俦,潇洒翩翩。
  那个人就曾在见他的第一眼,说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可是,顾惜朝似乎总是不能使其他人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唯一对他示好的,这么多年,算来算去,也只有他的妻子,与他的仇人。
  也许是他的疏离冷漠,性格高傲,又也许是他的杀人如麻,狠绝彻底。
  总之,太多的人不喜欢他,他也越来越与人疏离。
  他记得在连云寨的那几日,戚少商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好似无意,却又似有深意。
  “你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但究竟怎样才是你真正的脸皮?”
  说着那样话的戚少商眼里带着希冀,顾惜朝知道他在试图更深的了解自己。
  那时的他其实很想说,我怎么不在乎,只是我在乎的那些东西是要以你做踏板跳过去才拿的到的。
  有人说越寂寞就容易越来越寂寞,固执的孤独着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偶尔的脆弱藏的更深一点罢了。
  所以在这么久的日子里,顾惜朝发现前尘往事里唯一入得了他的心底的,一直都只有那两个人而已。
  其实谁对他好,他一直都是记得的,并且也从没想过忘记。
  但他确实亲手毁了它们——他忽然不想再去想。
  逃亡的路上他常常冷的刻骨,后来他意识到这种冷并不仅仅来自于饥寒交迫,更多的,来自于内心。
  不确定感,无着落感,一切的一切给予他的,除了冷,还是冷。
  那些负面的情绪终是在不断的抢走他的体温,世味年来薄似纱,逃亡的路上,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书生的温度。
  没人在意,他也不屑,也不希冀,也不需要。
  可是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面容和蔼手掌温热眼睛里溢满关怀的老妇人,真的暖到了他。
  无论是身体,还是来自心里的冷,都被暖到了。
  他在那一刹那之间想到的是自己模糊记忆里的娘亲。
  那个风华绝代却身世凄惨的早逝红颜,年幼的他也能记得女子的手指是温暖的。
  他又闭上眼睛。
  看不见的时候,感觉才会更加敏锐。
  他想试着再确定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再次睁开眼睛是听到老妇人的话,“孩子,起来喝点粥吧。”
  那声温暖而慈祥的“孩子”,让顾惜朝感觉到美好。
  一时,饥肠辘辘的他真的感到饿了。
  所有的感觉都灵敏了起来,伤口处的疼痛减轻,呼吸也顺畅了不少。所有的一切都在说,他得救了,并暂时离了危险。
  他慢慢回想昏迷之前最后的意象,然后环视他身处的地方——破旧的寺庙,角落里是身穿孝服的男女老少,都在昏昏休息。
  最西边的地方,有一口棺材。
  于是记忆都跳了出来,昏迷之前出殡的队伍,他倒在人群里。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冲撞了人家的出葬,也是他们救了他。
  他挣扎着要起来跪拜,并且想要与他们道别。他在那一刻想到的是蔡京的爪牙不知道何时便会再出现,这些无辜的人也许会跟着自己遭殃。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顾惜朝不是坏人么?为什么杀了无数人之后的顾惜朝会为了别人的生死做一个着想?
  他突然笑了一笑,极淡,却还是向老妇人道别。
  老妇人握住他的手,“孩子,你受伤极重,为什么要走?你要休养一段时间。”
  顾惜朝贪恋着手心里传来的母亲般的温暖,却还是摇了摇头,“夫人,在下有仇家,不可久留,恐连累了大家。”
  这个老妇人,是这么久的逃亡路上,第一个对他示好的人。
  他不想她跟着自己遭殃,他真的不想这样。
  老妇人依然握着他的手,“孩子,我们料想你是被仇家追杀,将你安置在棺材里,早已躲过追杀,离那里已远,你不必担心。”
  顾惜朝望了望那口棺材,原来,是它救了自己一命——只是,对死者,岂非大大的无礼?
  却听老妇人又问,“孩子,你的仇家是?”
  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说了实话。
  “在下的仇家,是当朝的太师,蔡京。”
  他想,若是老妇人怕了,正好自己可以趁此离开——他不想这个慈祥的老人受到伤害。
  却发现下一秒老妇人的脸色几乎惨白,嘴唇都咬破了——他心里一惊,只好什么也不说,等着她恢复。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人才平静了下来,她紧了紧握住的手,“孩子,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顾惜朝摇摇头,却在心里暗自思量,老妇人的手很柔软,气度非凡,决非普通人家的夫人。而自己的伤是极重的,竟然给处理的呼吸顺畅,疼痛减轻,想必随从的人也决非寻常人物。
  老妇人淡淡的说,“御史中丞张克公,正是外子。”
  顾惜朝愣住,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夫人一听到蔡京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
  御史中丞张克公,性格梗直,为官清廉,曾与中丞石公弼一同弹劾蔡京,致使蔡京被罢官,闲居杭州。后来蔡京再次上台后,将张克公罢职,并将张克公的从兄,也是有名的忠臣张叔夜贬为西安州仓草场监,而蔡京还觉得不解气,暗中要将张克公一家杀害。
  而张克公一向甚得民心,在百姓的保护下,携家眷逃亡,行踪不明。
  原来,他们逃到了幽州。
  顾惜朝觉得酸楚——“张夫人,张大人……可好?这灵柩……”
  “老爷身患重病,昏迷不醒,这灵柩,正是他避身的地方。”
  张家用了这个办法,以出殡为幌子,艰难的逃亡着。
  顾惜朝起身拜倒,“谢谢张夫人的救命之恩!”
  张夫人赶紧扶他起来,“孩子,我们的仇人都是那蔡老贼,你不必见外,这也是你我的缘分。你就与我们一起吧。”
  如今的张家,要去的地方是西安州。
  他们去投奔张叔夜。
  兜转了很久,张家一行决定去西安州——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张大人的病,也已不能再漂泊了。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张克公会去自己兄长被流放的地方,况且,西安州荒凉无比,又远离京师,天高皇帝远,确实是躲避追捕的好去处。
  “孩子,跟我们一起去吧。”
  张夫人即便知道了顾惜朝报上的名字“顾迎风”,却还是执意的唤他“孩子”。
  顾惜朝也珍惜着这每一声的慈爱,“孩子”这个称呼总能使他淡淡的想起自己的娘——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并非有意瞒着张夫人的,他只是担心他们曾听说过“顾惜朝”这个名字。
  江湖里讲述的关于顾惜朝的故事,都用尽了最恶毒的语言。
  顾惜朝从来不是个在意其他人想法的人,可是这一次,他真的不想看到倘若张夫人知道“顾惜朝”所代表的含义之后的眼神或者表情。
  他只说,自己仕途不顺,得罪了蔡京,遭他追杀。
  张夫人也并不多问,却用淡淡的口气说出了极哀痛极让顾惜朝震惊的四个字。
  “勿入仕途!”
  顾惜朝愣住。
  自古以来,男儿皆以建功立业、封王拜相为理想。入仕途,坐庙堂也一直是他的心愿与志向。
  就算在逃亡的如今,这个想法亦从未改变过。他仍然在坚持着,并相信有朝一日,终当如愿以偿。
  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要着官服,入大殿,堂皇威武前行,四周百姓夹道欢呼,坐下良驹一日千里。
  这是自古多少男儿的梦,自然也是他顾惜朝的梦!
  可是这个官宦人家的张老夫人,却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一句惨痛的话。
  “勿入仕途!”
  顾惜朝的心里第一次有些恍惚。
  “宦海浮沉,伴君伴虎,无一日安宁——除非你与之同流合污,若想清者自清,在这奸佞当道、圣听匮乏的朝代,是永远不可能的。”
  老夫人的眼睛里几乎就要流了泪水。
  “可是,男儿有志,难道不去报国尽忠么?”顾惜朝有些迷茫,虽然只一瞬。
  张夫人一声长叹,“若盛世安康,或者良臣贤士居多,虽抛头颅洒热血亦不后悔。可如今这个时代,这个皇朝,为官入仕,只有两个结局,再无第三个!”
  顿了一顿,她缓缓的说,“其一,处污浊不染,便是一个死,一生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到头来落得个凄惨结局,为那贪官污吏做了嫁衣裳。其二,便是同流合污,亢瀣一气,狼狈为奸,只换得一个推波助澜,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张夫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顾惜朝的耳中。
  他苦涩的问,“难道,再无第三种结局了么?”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诸葛与四大名捕——现在多了个神龙捕头。
  他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他们。
  老夫人摇摇头,“处夹缝之中艰难抗衡的这第三种人——他们处错了时代。”
  这个时代,错了。
  “孩子,容我对你说一句肺腑之言,这个朝代,该“破”,而不是“保”。”
  一生清者自清的宦家女子,随着仕途浮沉几十载后,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宦海无边,不若一蓑烟雨任平生,采菊东篱见南山,不若江湖之远心自偏,豪情快意酒中仙!孩子,这个时代,错了!”
  张夫人的话,一直回响在顾惜朝耳边。
  “这天下,这皇帝,为什么还要保?”
  若非真正看清看透世态炎凉,受尽迫害与冤屈,对这个朝代真正失望,这样的女子,本不该说这样的话。
  顾惜朝在那一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忽然很想去问一问戚少商,如今已入官场的戚少商。
  “你觉得是这样么?这个时代,不应该“保”,却应该“破”?”
  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一路往西安州行去,夏末慢慢变成秋深。
  顾惜朝亦换上那身孝服,混入假装出殡的人群里,竟然也一路无事。
  大概觉得丧事不祥,没有人将注意力转到这群人身上。众人皆让出道来,让出殡的队伍通过。
  顾惜朝到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走。
  没有坐在马背上千里驰骋的追杀,这是顾惜朝第一次实实在在的走着脚下的路走过来的。
  他第一次静下心来,看到了沿路的风景。
  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
  顾惜朝真的在这漫长的路上看到了许多书本中无法告诉他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是只有几个贪官,不是几有几户人家受到盘剥与欺压。
  这条长路上,尽是受尽官家欺凌的百姓,他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有尊严没有反抗的欲望,甚至没有活下去的助力。
  顾惜朝觉得浑身冰冷——哀其不幸的同时,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也许,真的是这样。
  不是“破”,而是“保”。
  保这样的皇帝做什么?保这般的江山做什么?保这浑浊的世道又能做什么?
  他紧紧抑制住自己想要出手相救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冲动,或许换来的,就是张家所有人的不幸。
  他忽然又想起了戚少商。
  你不是什么“御前”的“神龙捕头”么?诸葛的名捕不是“邪魔无阻”么?
  可是你现在在哪里?你看得见这些无辜的百姓在受欺凌么?
  你在哪里?你他妈的在哪里?
  你还不如我这个坏人呢!
  顾惜朝的心里从没有这般的翻江倒海过。
  自己心底从小抱定的志向,在最真切的现实里,忽然有了动摇。
  那是一种梦想被打破的残酷。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高楼坍塌的那一瞬间,不只是信仰失去。
  人生几度秋凉。
  现在,正是秋凉。
  秋已深。
  西安州近在咫尺了。
  张大人忽然醒了过来。
  从棺材中坐起身来的张大人脸色憔悴,嘴唇苍白,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顾惜朝亦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大人的眼睛里,是很亮很亮的光。
  那种清澈的光,与他的病容有了强烈的对比。
  这只能让人感觉到更加的忧心——因为这只有一种解释。
  回光返照。
  他虽然从未与这个梗直的御史中丞张大人打过交道,可是,他的故事他也是听过的。
  敢于直言弹劾六贼之首且甚得圣上喜爱的蔡京,置生死于不顾的这份情操,便是值得任何人去敬服的。
  顾惜朝虽然做了被江湖人认为是错的事——可顾惜朝的心里是知道什么是对。
  他忽然心里郁郁,只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
  只离西安州有不到百里了,很快,真的很快。
  很快,张大人就能见到他的兄长了,他们为官多年,一直感情甚好,同患难,共困苦,这灾难使他们各奔天涯,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一别,也已好几年了。
  张大人醒来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到西安州了么?”
  他在想念,他在想念他的兄长——几年不见,兄长在那样苍凉的地方,身体可好?心情是怎样的?
  张老夫人轻轻的说,“老爷,还有百里的路程,您再休息会儿,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