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4-04-11 10:53      字数:4891
  重云渐渐聚结成片,翳翳地堆在天边,似乎转眼就要塌陷下来。
  完颜亶卓立于庆元宫中,仰视着烟幕之后长明灯边,那些重重叠叠的牌位。
  很快这里又要新添一块…缭绕的清烟里,他好像可以看到那双稚嫩柔软的小手,布满了回天无术的青灰色死气,是怎样在阿满纤细的五指间一点点冰冷下去,再也无法捂热。
  泪水砸落。
  未满周岁的太子完颜济安,他的第一子。
  站在他身后的朝服男子低垂眉目,看不见表情。他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眼窝泛着浅浅的阴影,一丝卷发从官帽中凌乱地泄下。
  “青衣。”
  完颜亶转过身来。
  “臣在。”
  “朕要你以汉人祖宗名义起个誓。”
  “……青衣以祖宗名义起誓。”
  “如有一字虚言,则宋室尽灭。”
  他身体微不可觉地一震,抬起头来,只见到一双眦张欲裂的血红眼睛。只一夜,那里本该有的和煦就全然消失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血丝。
  他只得跟着念,“如有一字虚言,则宋室尽灭。”
  完颜亶剑一般凌厉的目光投射在他脸上,几欲穿透。
  “好。朕问你,小太子究竟是死于病,还是毒?”
  莫青衣的眉头淡淡皱起。
  沉默半晌,完颜亶迟迟得不到回答,再也难抑胸肺之间那一口深重的戾气,大步走过来,猛地揪住衣襟将他拉近。
  “你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完颜亮!?”
  莫青衣索性转头,不去看他凌厉狠绝的神色。
  “…是毒。”
  完颜亶手指怔忡着微微松了,下一刻却用力一摔,他闷哼了声倒在地上。
  眼前的皇袍下摆随着急剧起伏的呼吸颤抖着。
  他心里冷笑了声。
  为何不继续问,是谁下的毒?
  是不是已经猜到,是去年他给太子诊病时做的手脚?
  端详着那张水墨般清秀的面容,这一刻,完颜亶真有将他的心肺狠狠挖出来看的冲动。他这样想着,在脸上渐渐形成了一个惨然的表情。
  那人的脸侧有两道血痕。
  他思绪一滞,脱口而出,“你脸上是阿满弄的?”
  莫青衣微愣,伸手一摸才发现脸侧有些痛,摸下一些干涸的细小血粉来。
  皇后气极,下令斩立决。下令前还赐了他一个脆响的巴掌,想来是指甲划伤的口子。若不是侍卫机灵,胆敢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拖延时间,他怕是等不到完颜亶来就要动手了。
  “十三个太医会诊,她独独要斩你,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完颜亶冷峭地嗤笑了声。
  他不答。
  庆元宫中香焚烟绕,殿中静默得有些诡异。而殿外悉悉索索之声渐起,大约是终于下雪籽了。
  皇统三年,第一场雪临上京。
  年轻的皇帝开始踱步,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然后猛然打住。
  “青衣,是朕害了你。”
  莫青衣怔了半晌。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大笑。
  害他?
  是过晚识得囊中锥子,害他“误投”狼子野心之辈麾下,还是步步拔擢宠信,害他为朝野甚至后宫嫉恨?
  殊不知他要的就是金宫内兄弟阋墙,如今大宋偏安南方,从外面是没人可以杀死他们的,只有从里面杀起来,才能真正的死干净!
  济安太子饮食起居全由皇上心腹负责,唯独去年小病一场,他身为太医前去诊治过。而他莫青衣就是海陵王完颜亮举荐入宫。
  何苦不说出来!?
  他的手死死抠在朝服下摆,绸衣皱成一朵抚不平的紫花。
  “你说朕视小太子如何。”
  “皇上为太子肆赦天下,极其重视喜爱。”
  “你说朕又视你如何?”
  “……”
  “去年三月朕又为了谁与宋人盟誓画淮为界,子孙世世不得进犯?”
  “你的心,究竟在哪边?”
  完颜亶面对他,竟缓慢地单膝跪下,与他平视。他的目光如此的怅然,悲凉,满是憔悴的狭长凤目映出对面那双眼的清冷。
  冷得真像雪。
  莫青衣调整姿势,静静伏于地。
  “皇上折煞青衣了。”
  他的声音字字低沉。
  一如古井清水,不带一丝味道,一如钝刀,在完颜亶心中锉来,又锉去。
  “你为何不求我饶你?”
  “青衣请皇上降罪。”
  殿外守着的太监忽然听得一阵鬼哭之声,全身起了一阵哆嗦。这放置宗室灵位的宫里该不会有鬼魂“显圣”罢……
  随后哐当大响的推门声更惊得他几乎跌倒在地。
  莫青衣从里头冲出来,衣衫有些不整,单薄的嘴唇也有些红艳得不寻常。
  太监飞速一瞥,两道针尖一般冷刺的目光回了过来,他心下疾跳,平日里儒雅清淡的莫大人,竟也会有这种眼神么?
  所幸莫青衣立刻走远了,那抹梦幻空花般的展紫在细雪中倏忽消失。
  太监突然想起什么,半跑半跌地进了庆元殿。
  “皇…皇上!”
  完颜亶竟坐在冰冷的地面,白净的颈间一线血红触目惊心。
  太监大惊,莫大人竟刺杀圣上!?
  他刚要过去扶起完颜亶,却被一双手扼住了脖子。
  那手秀气,皓白,却冰凉入骨。
  “你随我五年了……”
  一声幽幽的叹,湮没在雪瓣跌碎的轻响里。
  他忽然忆起,圣上与阿满皇后旧年携手同游时的私语,也是这般太息似的……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那双手随后抚摸上颈侧的伤口,一道不深的斧痕。
  他越冲越快,径直掠回太医院,剧烈地喘息起来。
  眼中清亮得快要灼烧起来,是汹汹的怒火。
  心底有个声音大喊,回去,回去!
  回江南!
  他咬牙举袖用力擦拭着嘴唇,几乎破皮。
  袖中那把小斧,在逼仄的角落里散发着重重寒意。
  然此时回去,岂不是无功而返?
  可再不回去,再有下一次他保不准会一斧头割下完颜亶的头颅,血流五步,天下缟素!
  他靠在窗边,已经入夜,一宫重楼飞雪。
  仰望着沉云翳翳的南边天空,开始满心满脑子地思念着一个人。
  戚少商。
  戚少商。
  戚少商……
  忍无可忍。
  但他还得忍。
  江水以南,同一时刻有个人正站在西子湖边,朝北方的夜空眺望。
  江南薄薄的积雪随冬风跌落,掉在他的白衣上,很快化湿了一小片。
  四年前在这同一个地方,陪他赏雪的是惜朝。
  他神思恍恍。
  “楼主。”杨无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递过来一个细细的纸卷。
  戚少商快速地拿过去展开,眼神却由亮转黯。
  消息的署名暗号依旧不是惜朝。
  可他的眼马上又亮了起来。
  “完颜亶要派人南下取前隋藏宝?”
  “是,最近他终于得到方良录第三卷,合着决定派人带隋帝后人与第二卷南下了。第一卷尚在楼中,金风细雨楼将成为他们下江南后的首要目标。”
  戚少商双眼微眯。
  “他倒是有自信得很。不派人先来夺图,只想一次成事。”
  他倒要看看,是完颜亶的人能从他手上夺得方良录第一卷,还是他能截得那些东西。
  想到那个人,他心口就闷了一闷。
  “杨总管,我如今把你当长辈…少商有些事很心忧。”他笑得有些苦涩,“这辈子我生在此长在此,连性格都被这温风软雨给磨得优柔了。实在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的确,经历了生死转世,他的身上已见不着塞外的风沙豪气,反而有了浓重的书卷味。杨无邪已是前辈,较他沧桑太多。
  “楼主请说。”
  “惜朝…他已经两个月没有传回消息了。”他脸上没有酒窝,只有簇起的眉头。“楼里在上京的人上次捎回消息说,这两年来他虽然一帆风顺,但身边关系极其复杂。”
  “楼主指的是阿里夫人?”杨无邪提问时带了点促狭的笑意。
  戚少商面上微微一红。
  许多人都知道,欲得海陵王青眼,先得阿里虎一赞。阿里夫人是金国出了名的美人,自视甚高,海陵王欲娶不成。
  当年阿里夫人称,“得莫青衣,江南弃之无憾矣”,顾惜朝才得见海陵王。
  “…还有,完颜亶。”
  杨无邪眉梢一挑。
  那,的确复杂得很。
  一个汉人能在金宫中平步青云,顾惜朝想必应对得十分辛苦。
  “他没有传回消息,恐怕是因为海陵王盯得颇严。近来莫青衣与完颜亶近,将他引入宫的的海陵王定然对他又疑又忌,身边满布两方人马的耳目,这个时候传递消息只会曝露了身份。”
  “我怕他无法应付完颜亶。”快速地说出来,戚少商只觉得松了口气。
  杨无邪心中也是稍沉。
  伴君如伴虎…完颜亶比海陵王完颜亮更让人忌惮。
  “如果实在担忧,就把他召回来吧。”
  “不行。惜朝他不会肯的。”
  以那个人的性子,不立下重功绝不肯回江南。
  “杨总管,派人去打探,完颜亶会派哪些人南下。”
  他转身复去看湖上烟色,轻轻吁叹。
  好像重入江湖才短短数年,又贪恋起莫家的那些少年时光来。
  最近天寒,就总是忆起他与惜朝那间小屋里,一灯如豆的昏黄。
  万家灯火中明明灭灭的一盏下,他研习医书,直到忍不住哈欠。他帮他梳理流泉似的卷发,一指一指地缓缓捋过,不胜柔长。
  好在经过这许多年,那人的个性也是磨平了许多的,不再满是棱角,寒气袭人。
  他潜得更深,更稳。
  甚至懂得该低头时便低头,韬光养晦。
  否则让他入金宫去,自己第一个不放心。
  莫青衣…惜朝,若是辛苦,就及早回来吧……
  2
  莫青衣没有自己的府邸。
  他也很久没有回那座曾经暂居的都尉府。
  那里好似永远残留着一丝芍药初芽的清香。
  心绪不宁的时候,莫青衣就会莫名留恋这道菜的味道。它甚至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是植物与酒水的芬芳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
  杜鹃醉鱼。
  阿里夫人哼着小曲哄小女儿入眠。她的屋子在寂寂的夜里透出留守的灯光。
  女儿的棉衾是淡淡的青色。
  她会有一个青色的梦罢?
  一定是个略微惆怅,略微清冷,却柔软如细雨的梦啊……
  灯火轻微扑闪。
  阿里虎眼里迷茫一瞬,又立刻回复成平日里坚强冷硬的模样。
  她悄无声息地走出屋去,雪光的衬托中,那袭文衫的颜色有些惨淡。
  莫青衣低头笑笑。
  “夫人,青衣念起那道芍药芽。”
  阿里虎拢拢绒袍,取了灯笼,朝后厨走去。
  “去年我向人请教过如何做杜鹃醉鱼。”
  双手浸在浮着碎冰的水中,芍药从冰里一点一点地丰盈柔润起来,连着开始泛红的十指,一同重获新生。
  “夫人的厨艺一日日更精湛了。”
  “我才知道这道菜原来是不用杜鹃花瓣的…往往以酒代之。只是碧塔海的传说太美。”
  “青衣倒是真正用花做过这菜。”他遥望着小窗外,缓缓说,“唯有黄白杜鹃才可,醉鱼之后再洒上鲜红花瓣,替换了方才色香味俱全。”
  “你们文人才讲究这些。”阿里虎挑眉淡笑。
  “今夜你会来此,想必是完颜兄弟又在相逼了。”
  大金之中,能将那两人简简单单称为完颜兄弟的,恐怕也只有阿里夫人。
  “忠臣不事二主。我想保宋金之间的暂和,只有亲向皇上。”
  “完颜亶为时势,为你,和得一时却无法和一世。”
  “夫人可知我犯了重罪?”
  “济安太子的事,算是当年向王爷表的忠心。”
  他语调平静,仿佛是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皇上却不曾降罪,想必是要借此彻底地将我收归于他。”
  阿里虎竟笑了。
  “你亲向完颜亶,该不是为了这种恩德吧?”
  莫青衣在烹饪的烟雾中抬起头,笑问,“夫人怎想?”
  “他对济安太子的喜爱人所共知,然而太子因你而死竟不治罪,反想以此收买人心,这是无血性……当年他垂问韩学士周成王为主如何,言及成王弑兄,亦说是为了社稷大计不可置否,这是无人性。”
  “是王爷告诉你的。”
  “是啊,完颜亶要杀的兄弟,也只有他了。”灯烛微光中,她脸上的笑有些奇异,“他将我当作知己,来我这里诉苦呐。”
  “我知道他心中的杀机只能抑得一时,而王爷却从不藏掩野心。”
  “所以你选择能抑则抑。然而他本性如此,又掩饰得了多久。”
  莫青衣点点头。
  “夫人想得透彻。”
  “如果他愿意为你一直和下去,你可有想过,留在大金?”
  “夫人…”他轻轻抿唇,“你亦是青衣的知己。”
  看着水逐渐沸腾,她心中的一个问题亟欲出口。
  你知不知道,知己总是单向?
  知他完颜亮,知你莫青衣,天下间谁知我?
  芍药入水,烫伤了风雅。
  “你一直思念江南。明日向他请个任务罢,他会答应你的。”
  “什么任务?”
  “夺方良录,寻前隋遗宝。”
  “方良录?”他眼睑跳了跳。
  “完颜亶现在只知道遗宝在益州,方良录上记叙具体事宜的第一卷尚在临安金风细雨楼。”
  将那一盘清芬盈鼻的芍药芽端上来,她说,“你可知我为何知道这些…因为完颜亮也要来个黄雀在后。”
  “他竟将这些也告诉你?”
  “他易醉。”
  “夫人,知道太多对你并无好处。”
  瞧着他眼中的关切,阿里虎举箸轻笑。
  对一个人有好处……就好。
  翌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