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保时捷      更新:2024-04-11 10:51      字数:5031
  稍後,护士近来帮我换点滴。我一时好奇心起,便向护士问:「护士,你有没有看到我右脚上的字?」
  「咦?……有。」
  「上面写些什麽啊?」
  「我看看…嗯…『明年再加油』……这是什麽意思?」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人已经昏过去了。
  *  *  *  *
  说实在,一个人活到衰成这样,而且衰了一次还不够,三次,连续三次在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摔了个大跟斗,有一点傲气的人会自杀,偏激一点的人会去炸大楼,诡异一点的人会加入拜撒旦教,机灵一点的人会出书上电视,但是我只会坐在床上发呆。
  理由无他,我这个人的个性特质就是没有一点特色,在人群中算是绝对的平均值人种。
  坐在床上,我越想越伤心。想我学生生涯从不翘课,进了公司也从不翘班,守法守时守规矩,像我这样一个优良人类,到底是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才会履次哉在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上?!
  天理不彰呀!我不禁低声啜泣起来。
  哭到一半,一只脚用力地把我踹下床。
  「靠!哭个屁!一整天下来就一直听到你在那边哭哭哭,你是不是男人啊?!你老子都被你哭衰了!不想睡,就滚啦!」
  对方操著一口奇怪的国语,一脸流氓样。
  「再哭!再哭你看我会不会找兄弟,把你灌水泥丢到淡水河里喂鱼。」
  我错了!他不是长得像流氓,他本来就是流氓。
  连住院都会住到流氓的旁边?我受够了!
  於是,在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拖著一身骨折,延著医院外壁的水管,一路从六楼攀到一楼,连夜遁逃了。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看海。
  我想看一望无际、广阔的、带著沉静的深蓝、深刻的大海,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於是我拚命地往河堤跑
  很快地,我知道我做了多麽愚蠢的决定。
  第一,我没钱,所以没办法坐车去海边。
  第二,河提就是指河的堤防,所以河堤的旁边是河,不是海。
  第三,晚上,在一片黑暗中,我什麽都看不到。迎著夜风扑鼻而来的臭味,让我觉得人生真是悲惨到极点。
  「呜呜呜~~」一阵哭声回盪在空气中,令我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啊!正是所谓的触景伤情啊!
  「呜呜呜~~」人生何处不知己啊!原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半夜难过的要死,跑来这里发疯。
  「呜呜呜~~」
  ……
  「呜呜呜~~」
  ………
  「呜呜呜~~」
  听到那阵哭声不断传来,我突觉怒火烧心。我这麽衰都还没在这边哀一声,就你一个人一直哭,是什麽意思啊?
  我愤愤不平地转过头,然後乖乖不得了。我看到了一双脚,站在护栏上,摇摇欲坠。不会吧!这人要自杀?!我的视线慢慢地由那双腿往上游移,直到看到那张眼熟的脸──
  我迅速地回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定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呜呜呜~~」
  这次的哭声是从我嘴里传出来的。
  找死的男人(下)
  啊啊!莫非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千翻万翻,从高中翻到了研究所,从完人翻成了病人,还从医院翻到了海边,奈何就是翻不过如来佛那残忍的大掌。
  这几年下来,这张脸孔就像我的催魂使者。他不出现,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他一出现,那就是翻天覆地、腥风血雨。而且,随著他出现次数的增加,就好像牛排也有五分或七分熟的差别,我的下场好像一次比一次凄惨。
  如今,我已经拖著一身破烂骨,满脸楣气,印堂发黑,老天爷偏又让我遇上他,是存心要我命吗?
  「呜呜呜~~~」老爸、老妈,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马上就要魂归离恨天了。
  我哭得伤心,也顾不了形象。一时之间,嚎哭声传遍方圆十里。
  「喂!你发疯啊!」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原来那个一天到晚找死的人,不知道什麽时候,他已经擦乾了颊边的眼泪,两眼微红,好奇中带点不耐烦地望著我。
  我愣了愣,不禁停下哭声。印象中,虽然我对他的种种自杀行为有这深刻的体认,但是,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很有磁性但又显得清越的声音,不用大声吼叫,就传了过来,狂肆的夜风也吹不散。
  再仔细地看他,发觉他…长了一张耐看的脸庞。只是此刻青白得像夜明珠一样,让人心生诡异感。
  「喂!我问你,你知道人在什麽情况下,会想死吗?」站在护栏上的男人,一时半刻看来没有想跳下去的倾向,反而开始跟我聊起天,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状况。
  我开始思索该怎麽回答他的问题。不是电视上都有在演吗?想自杀的人,只要多跟他沟通,慢慢地,他就不会想死了。
  「唔……很想死的时候吧……」
  话一出口,我突然发觉,原来我是一个白痴。
  「废话!你不想死的时候会想死吗?」那人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不好意思喔!我的思考没大爷你复杂。「那…发生了很令人难过的事?」
  找死的男人微弯了弯嘴角,但是他的眼睛没在笑。
  「差不多啦!不过,假如只是发生了一件衰到让你想自杀的事,那只会产生一时的冲动,并不构成真正想自杀的动力。人的生命力是很强的,就像杂草一样,事过境迁,马上就站起来了。」
  是呀是呀!这点我有很深刻的体认,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真正想要自杀的人,能击倒他们的心智的,并不是突如其来的重击…」他顿了一下。「…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又大大地弯起了嘴角,可是同时,在晕黄色的路灯映照下,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上,眼泪两行,正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从没看过、也不知道人能这样流泪,一时之间,只是目瞪口呆,默然无语。奇异地,虽然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不曾参与过他的人生(倒是他参与了我的人生好几次),但是对他的悲伤,我似乎感同身受。
  「…无数的小事,不断地、一层层地累积。从不知道那有多重,直到心再也忍受不了,那时就是死期。就像用美工刀,在手腕上用力一划,划不了多深,但是你等他开始结痂时,用力地拔掉痂,伤口就会变得深点、大点,然後再结痂时,再拔,伤口就会变得更深、更广、更是如此地…」他突然抓紧了指节,两眼狠狠地盯著前方的一无所有。「…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
  要糟!当时我的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果然,就见他开始簌簌发抖,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一时之间,我的脑袋一片空明,整个人直直地往他冲过去。
  等我清醒时,我正紧紧地抱著他的小腿。
  「不行!不能死!你不可以死!」
  「放开!你在干什麽!还不快放开!」找死的男人开始居高临下地,用他的手肘拳头,拚命地往我的头顶招呼。但是一但我打定了主意,就算雷公劈头,也改变不了我坚定的心意。
  「你要打就打好了!就当在打地鼠吧!打一打就消气了!气消了,就不会想自杀了!」我大吼,一边不断地在心里自我催眠:我已经练成了少林绝学铁头功、我已经练成了少林绝学铁头功、我已经练成了少林绝学铁头功……
  「你!凭你也想自称地鼠?!你已经侮辱了所有的打地鼠游戏机!还不放开我!」吼到激动处,找死的男人两手抓著我的头,先是一招双风贯耳,我登时眼冒金星,耳鸣声不断。而後,他的一颗头狠狠地往我撞来。这时我知道了,我并没有靠催眠练成少林绝学铁头功,可是他倒是练成了。
  「我高中联招的时候,师长们很肯定地说,我一定能轻轻松松地进第一志愿,我也是如此地认为。」说到这里,我突然加大音量:「可是我落榜了!」
  「那干我屁事,警告你,再不放开,我就打得你──」
  「我落榜的原因,是因为有个疯子,开著机车撞公车!我昏倒了,再醒来时,已经错过了第一节考试!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记著那个人的脸!」
  「我大学联招时,师长跟我说:『你想上哪个学校哪一系都没关系,随你填吧!反正一定会中的!』可是这一次,我也失常了!老爸老妈还因此跟我断绝亲子关系。」说到这里,我已语带哭音。「而我之所以失常的原因,是因为有个白痴在我住的公寓,开瓦斯自杀,结果我差点被炸成活烤豪猪,隔天拖著破败的身子应试,所以才死得很惨。那个白痴,跟我三年前见到的那个疯子,长得一模一样!」说到这里,我已完全感觉不到挥下来的铁拳,对方也停止了挣扎的迹象。
  「三天前,我被公司炒了,我的论文迟加,所以研究所还要重修一年,你知道为什麽吗?」此时,我已经慢慢地松开抱住对方的双臂。
  「……大概知道。」
  「知道我也要说!」我凄怆地在寒风中大吼:「因为有个浑帐跳楼自杀,他人没死成,我被压成了重伤。搞砸了客户、迟交了论文!而这一切一切的原凶,还是跟三年前的那个白痴长得一模一样!」
  对方已完全噤声,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每次你想死,死不成,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
  「知道啊!你刚刚讲了──」
  「不要跟我回嘴!」我抱著荆轲刺秦王的心理准备,缓缓地爬上了护栏。「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我要自己死,我们一起死吧!!」
  於是,角色对换了。现在变成找死的男人不断扯著我,阻止我往下跳的企图心。
  「喂!小子,你别冲动啊~~啊啊啊…啊~~~~~~~~!」
  各位请猜猜,在这长声惨叫的最後,发生了什麽事?
  其实也没什麽,不过是我忘了,忘了每次他要自杀,最後倒楣的人都是我。
  於是,在长长的惨叫声中,他不小心松开手,而我落水了。
  「啪答!」一声,我平平地撞上水面,人也失去了意识。
  找死的男人(完结)
  对於落水之後的事,我并没有印象,也感觉不到痛楚。只记得,在一片黑暗混沌中,突然有人一把扯住我的手,那手并不大,也不厚实,但是那只手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腕,有点痛,但很令人安心。
  眼前一晃,我所看到的景象登时一变。我看到了有点杂乱的街道,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温暖的气息──是我从前所居住的西区。
  我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板上,试著用蜡笔画出我的妈妈。只见我先画出一颗圆圆的头,接著是一条条的头发,再加上两个点当眼睛,一条弯弯的线当嘴巴。接著,我画出正方形的脖子,三角形的身体,和长方形的四肢。
  这一切是这麽熟悉又遥远,我总觉得,我已经把小时候的事都忘了,可是原来,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听说人死前会回忆起以前的事,难不成就是这种感觉吗?
  然後,当我画到一半时,一个人从我面前跑过。我抬头,看到了随著夜风飘扬的头发,在路灯下闪烁著金色的光芒,摇曳纷飞。一张苍白的脸,鲜红的唇,还有哀伤但只往前看的双眼。一瞬间,我愣住了,眼睁睁地看著对方消失在街角。那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书文,进来了,晚上风大,你会著凉喔!」妈妈从背後把我抱起,但我的头还是不断探向街角。
  「妈妈,刚刚有大姐姐跑过去!」
  「是吗?」
  「大姐姐在哭!一直流眼泪!她一定很痛吧!爸爸打我的时候,我也会哭,可是不痛就不哭了,希望大姐姐很快就不痛了。」
  「你呀!只要不要老是这麽调皮,爸爸就不会打你了。」
  「……」
  黑暗中,有小孩子在讲话。
  希望大姐姐别哭了,妈妈说看了我的画就高兴,我可以帮大姐姐画很多图的,也可以帮大姐姐做很多事的。
  然後,我睁开眼睛。翻了身,看到一个坐在我床前的人影时,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