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幽雨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4841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六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