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4-04-07 21:07      字数:4767
  戚少商摇头。他们打量了他片刻,瞧不出端倪,就让他走了。
  出了警局,他抬头看看伦敦阴沉的天色,叹了一口气。背包里有一本新约圣经。一个叫肯尼士·卫斯特的人翻译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温柔的、有耐心的忍受他人的错待,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想,如果这些是爱的话,那么,他就是在爱了。
  他爱他。
  所以忍耐一切,包容一切,放弃一切。
  如此这般,爱便能永不止息。
  第二天他就买了部二手车,好像没什么目标的,沿着英伦三岛一座小城一座小镇的开下去。有时候在他停下来在路边抽烟或加油的时候,也会暗暗好笑,流浪这种事情,大部分人在二十多岁求学时期就已经做过,他却要三十岁之后才从头体验。
  跟着他后面的可疑车辆,慢慢减少,终于消失,而他也终于在兜了大半个英伦后,来到了布里奇诺斯。
  那是座颓唐而迷人的小镇,中午时分,金色的阳光会厚厚地涂满了老旧的街道,那些蓝色的大门,绿色的大门,黄|色的大门,全部都沐浴在金蜜色的阳光里。爬满常青藤的狮头喷泉到处都是,阳光晒到每一滴落下来的泉水,都像钻石。
  他问了当地人,找到了那间老药房——一间傅姓的百年大宅。
  药房已经没有人,只有一些好久没有修剪的大树,满地是褐色的粟子和落叶。将要枯黄的草地,长了野草的台阶,和褪了色的大房子一起,凝结着阴郁的气氛。一只夜莺不知躲在哪里,不停地唱着歌。
  他默默地凝视了片刻,没有进去。
  房子后面是一大片墓地。
  拥挤的老公墓,墓碑挨着墓碑。缓缓的坡地无言伸展,除了几百年下来的石碑,就是满目的绿。草,橡树,梨树,桔子树,常春藤,密密麻麻的纠结。草丛里掉落着一个个鲜红色的果实,只有鸟儿来光顾,抬头一看,满枝都是苹果。
  中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好像有葬礼正在举行,牧师用绵长的意大利文念着祷词,四周密密地围了一圈当地人,他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典型的英国小镇,小而封闭,建筑,空气,以及人,都有同一个安稳的面容。傍晚再兜回去时,发现葬礼已经结束了,空地上多了一棵苗条的,匀称的,秀美的梨树,像一个文静的笑容。大概是才植下,泥土还散发新鲜的气息。树上,开了满枝洁白的小花。
  他觉得这棵树简直就像是从一个人的心脏里长出来的。
  这也是他幼年时常来的地方吗?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会埋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不能再深入下去,于是他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小镇。
  走久了,他发现这样的旅途有一个坏处,就在站在机场或火车站的入口,永远茫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慢慢回忆另一个人说过的话,以及话里提到的每一个地点。
  记忆已经模糊了,比如提过的极光,他在格陵兰等了一个星期后,突然想起原来他说的是冰岛。于是他匆匆赶过去,却已经错过了看极光的最佳时节了。
  他在旅馆的阳台上仰头等了半宿,天仍然是蓝灰色的。隔壁似乎有人在吹笛子。北欧的冬天那么冷,他想吹笛子那个人,手一定会冻成紫红色。
  他躺在黑暗里,点一枝烟,静静地听着……然后他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以后,觉得非常惆怅。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东西,就像浮在河流上的落花,在你没有设想的时候来了,又不可阻挡的离你而去。
  等他把北欧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差不多也能把整部西方美术通史倒背如流了。他想如果是现在再与顾惜朝同行,他们一定有很多新的话题。
  他曾设想过他们很多种重逢。在塞纳河的晨光里,在罗浮宫潮水般的人群中,或许,就在这翡冷翠的西斯庭教堂,在米开朗基罗满壁的《最后的审判》下,一抬头就相逢。
  这种想象像清晨时分短暂的梦一样,有一点混乱,有一点不合逻辑,还有一点疯狂。
  但他无法抑止这种想象。
  他在西斯廷教堂呆了很久,美丽的穹顶,每一个抬头的瞬间,都有惊叹的欲望。
  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修道院。他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房间。
  修士说,前一个清休的人在这里住了近一年,足不出户。昨天才刚刚离开。房间是真的小,像洞||||穴一样,天花板很高,窗户很窄。从窗户望出去,黑色的教士长袍,在灰绿色的草地上,像一片片流动的黑云。
  墙上挂了一幅画,凭他有限的教会知识,他知道,那是耶酥和抹大拿的故事。抹大拿是一个美丽的妓女,她是基督最后的诱惑。
  那真是一幅温柔的画,冷暖相间的灰色,像心中深藏的感情,一点甘甜,一点微涩,一点盼望,一点无奈。他忍不住想,之前,是谁在这里清修呢?一年?!寂寞无声的小房间里,独自坐着,无边的思绪总会滚滚而来。会痛苦吗?会烦恼吗?因为痛苦无法解除,所以才需要清修吧。努力把自己心里那些多余的东西,不受控制的东西,清理出去,这是不是清修的目的?
  那么,感情到底是不是要清理出去的杂质呢?
  前一个坐在这里,在这湿壁画下清修的人,望着画上的基督,眼神那么温柔,和隐隐的感伤,天父的感伤属于修士的止水一般的感伤。他会怎么想?他真的能了断前缘,对自己的一生看得明白,没有一点的不甘心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在枕头下面捡到了一枚戒指,不知是上一个住客无意还是有意落下的。有些年成的硕大的黑宝石,嵌在银质的环身上,连他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把那枚戒指捐给了教会。他莫名的觉得,丢下戒指的人,本来就想这么做。
  在意大利的机场他再没有犹豫,直接搭机去了德国。座位在窗边,三万英尺的高空,窗外的光线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在香港呆久的人,永远对欧洲的蓝天缺乏想像。那种单纯得没心没肺的蓝,有时候安静寂寞得,想让人把它撕开。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担心顾惜朝,他一直觉得顾惜朝是像月亮一样的男人,沉郁,冷,有阴影。他怕他会捱不下去。
  但他自己却不同。就算对什么事情累了,绝望了,想死的时候,却会舍不得这么蓝的天空和这么好的阳光。
  他想,他其实是可以为他而死的,但此刻他更想的,是在大悲之后生存,在大哭之后微笑。
  他在一个午夜抵达雪堡。
  坐错了公车,原来那班从纽伦堡开出的六十三路公车,已经不能到达那里了。于是他只有步行。
  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德国会有这样漫长严酷的冬天,才11月,已经下雪了。
  深夜的雪堡,看上去像是《天鹅湖》里的布景,小小湖面已经冰封了,雪的反光照亮交颈而眠的天鹅,苍蓝色的夜空带一点点凌厉,和那尖顶的红塔搭配在一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跟顾惜朝说的一样,这里,像个童话。
  一个沉睡了的童话。
  城堡的大门很高,很重,要整个人扑上去,才能推得动。他听到自己敲门的声音,在静夜里,跟自己的心跳一起,扑通,扑通……
  城堡管理员把尖塔里的小房间给了疲倦的旅行者。放下行李,他在单人床上躺下来,点了一根烟……以为自己会想很多,结果,烟还没有燃尽,他就已经睡着……
  终于,阔别多年后,他再次在梦里见到了顾惜朝。
  深蓝色的夜空下,白色和深绿色的大理石,长长的拱窗,还有数不清的雕像。他从高高的塔楼上下来,米白色的风衣飞扬,月光映上去,是浅浅的青色,像梦一样。
  这确实是一个梦,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教堂,以及这么美的月光。以至于在他梦里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醒来后发现已经是上午,隐约的,窗外在飘雪。
  终于到了这里。他微笑,一个月来首次刮了过长的胡须,穿了一件厚实的干净的毛衣,然后沿着冰封的小路,一处一处走看过去。城堡并不大,索索有声的大雪已将一切都埋住了,湖泊,天鹅,木头吊桥,白色的图书馆,尖顶的高塔,全部都被大雪掩埋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盛大最优美的雪花,他站在小小的教堂前眺望,无数白色的雪片轻盈地滑落下来,经过他的眼前,然后躺到硌石小广场上。
  他痴痴地看了很久,才转身,推开了小教堂灰蓝的门。古色古香的巴伐利亚天主教堂,墙上画着已经半褪的彩绘,天长地久的浮尘气息。
  走过去,神坛前没有人,只摆着大本的雕花圣经,天父在其上永恒地流着鲜血。
  角落里有一个漆金木雕花的告解室,门关着,里面闪动着微弱烛光。有人在里面做告解。教堂那么小,低喃的声音听不清楚,隐约有点悲伤。他礼貌的退了回来,在第一排坐下,仰看耶酥基督的脸……片刻后,忍不住笑起来。白看了那么多书,自己还是做不了基督教徒,骨子里,他委实更相信湾仔码头的黄大仙。
  是不是因为基督为人类流了鲜血,他看起来就比黄大仙慈悲?但是——他无意识的苦笑了一声,他一直不知道顾惜朝有没有信仰,他信神吗?信天父吗?信救赎吗?他看起来那么冷凝,坚定,诡静,但仍有隐在骨子里的忠贞,冷冷的,温暖人心。
  教堂外隐约有鸽子振翅的声音。
  如果,要忘记一个人才能得到神的拥抱,那么,不要救赎,请让我永沉苦海。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教堂门口,刚推开门,突然听到吱嘎一声,于是他下意识的停下来,回过身——
  教堂里多了一个人。
  穿着黑色衣袍的神父,手抚圣经,静静地穿过殿堂,正推开告解室的隔间。黑幽幽的空间里,隐约烛光一闪,黯不可言。他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关上,心里有点发虚,好像遗落了什么,好一会,才转过身,掩上了门,把幽深教堂留在了寂静与黑暗中。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阳光下,广场是一片清朗的洁白。一侧有当地的新年音乐会,成群的孩子跑过,一个小女孩跑着跑着,啪地摔在他面前。他笑着把她抱起来,正要说话,却仿佛听到背后某处一声可疑的轻响,暗哑压抑,竟然有点像久违的枪声了。他一惊,刚要转头,一束烟花就在这最平静的一刻破空而出——
  眼前瞬间腾开了满目光华。
  他一怔,下一刻就微笑起来,抱紧那小女孩,替她擦眼泪,把开放在空中的花朵指给她看。
  童话世界里,没有杀戳,只有烟花。
  ————————我是最后提醒亲妈回头的分割线’’———————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神父的黑色长袍消失在转角处,空气中乍开的血与火的气味,只几秒钟,就被冰凉的雪气覆盖。
  各自的罪孽各自承担。他想,原来这并不只是一句谚语。
  血液在哗啦啦地涌进肺部,呼吸艰难。可并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恐惧。
  很多故人的面容都一一闪现。有人秀丽如故,笑容倾倒一城的烟火。有人聪明剔透,将一切来龙去脉看得清楚。有人伸出双手,满心欢喜。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事,诡静如狐……
  但,无论如何,今生终于是过去了。他斜靠在教堂回廊的阴暗转角里,抬眼,就能看到雪后的蓝天,此刻正灿开了满天烟火。只是这一幕,已非千年前的那一幕了。
  他微笑着伸出手,挡住过于眩目的亮光,远远的,似乎有熟悉的背影一闪,还没等他看清,浓重的黑暗已席卷而至,近乎没顶。
  他闭上眼睛。够了,已经够好了。这一世,他们曾经这样的接近。他听到过温暖的话语,得到过温暖的亲吻,握到过温暖的双手,还有,温暖的爱情……这些,都足让他从噩梦中得到解脱。
  只是……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么……
  他想,下一世呢?下一世,他们还要不要再相遇?
  今生的宿命已经裂帛,下一世的天空可容携手?
  黑暗在全身辗转铺延,仿佛一方柔软的绸,波澜不兴地,要将他温柔覆盖。
  他微笑着,知道自己即将沉入冗长的睡眠。
  只愿梦里的洪荒世界,静好无惊。
  戚少商仰着头,有微微动容。
  这不是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所看到的烟花。黑夜里的烟花,通常都太亮,太密,太辉煌,太盛况,甚至压过了亿万星辰的光。而此刻,朗朗晴日,雪地飞烟,色彩不再是异彩纷呈,而只是一片浅色的光亮。
  怀里的小女孩拍着掌,咯咯笑着跳下地跑远,笑声清越。他仰头凝望,屏息,突然就热泪盈眶。
  飞缕而下的丝丝烟雾,落到他头上,肩上,手上,闪烁着亮白、莹蓝、暗金,银色的淡淡光芒。
  风尘阅历,雪堡并没有消失在城市的尘灰中。
  他在雪后的阳光下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然后穿过积雪的广场,穿过如线的烟花,穿过欢笑的孩童,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