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雨霖铃      更新:2024-03-18 14:46      字数:4809
  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我也不能发一张迎合要人心理的宣言。
  我从未说一句讨好的话:我连这个意思也都没有。
  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又说它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很不错。
  我从不调戏少女,所以也并不把她们看作“祸水”;我也不赞成长脚将军张宗昌的意见,主张禁止少女进公园,藉以“保全私德”。
  我从未不劳而获而拿过人家一分钱。
  我始终喜欢革命,但不喜欢革命家。
  我从不泰然自满;我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时,不能不有一种逐渐而来的惭愧。
  我从未打过或骂过我的仆人,叫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大好佬。我的仆人也不会称赞我会赚大钱;他们对于我的钱的来源总是知道的。
  我从不受我仆人的堂而皇之敲诈,因为我不给他们有这一种实在的感觉,以为向我敲诈,便正是“以人之道,还治其人”。
  我从不把关于我自己的文章送到报馆去,也不叫我的书记代我做这种事。
  我从不印了些好看的放大照片,把它们分送我的儿子们叫他们拿去挂在客堂。
  我从不假喜欢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从不临阵逃脱、装腔骗人。
  我极不喜欢那些小政客,我绝不能加入我有点关系的任何团体中去同他们争吵,我对他们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那副嘴脸。
  随缘读书(2)
  我谈论我国的政治,绝不冷漠、无关及使乖巧,我也从不装得饱学,道他人之短,以及自夸自大。
  我从不拍拍人家的肩膀装出慈善家的神气,以及在扶轮社中受选举。我喜欢扶轮社,也正如我喜欢青年会一样。
  我从来没有救济什么城市里少女或乡下姑娘。
  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像我的母亲爱我的一半,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入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是灭亡了。
  1933年10月26日,上海,天气晴好。
  林语堂来到了阔别近20年的母校圣约翰大学。
  当年,他是圣约翰的校园才子;现在,他是名噪一时的幽默大师。
  校方领导大费周折,终于请到这位校友来作讲座。
  《论语》在高等校府很受欢迎,学生中没有不知道林语堂大名的。加上他又是圣约翰的校友,前辈来演讲,学弟学妹们都涌进礼堂,想一瞻林语堂的风采。
  林语堂自选的题目是《读书的艺术》。校方很满意,说这个题目很适合时下的年轻人。
  一开场,林语堂就暗讽时事,嘲笑校园讲座的荒谬。他说,最近常有贪官污吏到学校致训词,叫学生有志操,有气节,有廉耻;而卖国官僚则劝学生要坚忍卓绝,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一些政治要员常到大学作秀,学生们不堪其苦。语堂的反讽,正好说到点子上了。学生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陪同的校方人员苦笑,今天的讲座估计是个大型炮弹,千万别把圣约翰给炸飞了。
  果然,林语堂把自己求学时离经叛道的读书方法倾囊相授。他尖锐地说,学校的书都读不得,要读小说概论,不如读《水浒》、《三国》,上历史课,不如读《史记》。
  他说:
  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账簿;或为做相士,占卜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
  林语堂感叹着总结: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
  此话一出,又是热情洋溢的掌声。
  接着,林语堂详细讲了如何读书。读书首先要重“味”,找出和自己气质相和的书,他以婚姻作比:
  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文学上的爱人”,奇语,但极有道理。读书若无爱情,如强迫婚姻,终究无效。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乐自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他揶揄古人,追月法、刺股法、丫头监读法等苦读之举都是笨,欧阳修的“三上读书”才是真谛,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能读书的。
  “我不喜欢二流的作家,我所要的是表示人生的文学界中最高尚的和最下流的。”高尚的,就是指老庄、柏拉图之类人类思想的源头者,而下流的,就是民间歌谣和苏州船户的歌曲,余下“二流”的都是从这两流中抄袭过来的。
  校方领导冷汗直冒,频频向语堂使眼色,让他说点“正经的”。语堂故意装作没看见,继续他的鸿篇大论。
  学生们从来没有见过敢说真话的大人物,鼓掌把手都拍红了。
  最后,林语堂引用了他读书那阵很流行的校园打油诗:
  春天不是读书天,
  夏日炎炎正好眠。
  夏去秋来冬天到,
  收拾书包过新年。
  学生们笑声震天。有人在下面喊,这首诗,我们还在用呢!
  林语堂的演讲深受圣约翰学子的欢迎。光华大学、复旦大学闻讯,也纷纷请林语堂过去作讲座。他的随意读书法在校园流行开来。
  讲台风采
  刚到上海的那阵子,为了维持生计,林语堂到东吴大学法学院兼了一年的英文课。
  开学第一天,上课钟早敲过了,林语堂才慢吞吞地来到教室。他带着一大包鼓鼓的东西,似乎要涨开了。
  学生们心里咯噔一下,小声地议论起来,“别是第一次课就要考试吧?”“怎么办,假期玩闹去了,压根没看书呢!”
  林语堂是过来人,一见那些学生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他轻叩了两下桌子,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包,一层一层。学生的心都悬起来,伸长了脖子,看新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纸包里竟全是带壳的花生。
  语堂笑着朝学生扫视一番,剥了一个,丢进嘴里,边咀嚼,边开口了,“吃花生必吃带壳的,一切味道与风趣,全在剥壳。剥壳愈有劲,花生米愈有味道。”他说的是英语,很慢,口音地道。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发地糊涂了。
  林语堂拿着花生绕教室走了一圈,“请吃!请吃!”他博闻强记,一圈下来,班上的同学就认得了七八成。
  学生并不真敢吃,大部分只是意思性地拿了一两个。
  语堂不理会这些,话锋一转,“花生米又叫长生果。诸君第一天上课,请吃我的长生果。祝诸君长生不老!以后我上课不点名,愿诸君吃了长生果,更有长性子,不要逃学,则幸甚幸甚,三生有幸。”
  学生们哄堂大笑。
  林语堂很满意开场白的效果,得意地剥起花生来。学生放宽了心,胆子也大了,陆续地开始吃花生。
  课堂变成了茶馆,闹哄哄的。
  花生吃完了,林语堂把纸包揉成一团,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然后甩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生们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课真的结束了。他们都说,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先生。
  林语堂遵守诺言,果真上课不点名。
  大学生逃课的现象在当时很突出。教员为了保证到课率,想出各种法子,点名就是强制手段之一。学生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和教员斗智斗勇,点完名就溜的也不乏其人。
  林语堂反感填鸭式的教育,上课点名更是他最厌烦的方式。
  虽然不点名,但是他的课,学生很少逃,还有不少外校学生慕名而来,搬着板凳,坐在过道里听。
  这是因为林语堂的课生动有趣的缘故。
  林语堂从不使用教科书,而是把报刊杂志上的时政要闻剪辑下来,编成《新闻文选》交给学生作教材。可能昨天报纸才刊了,语堂隔天上课就会详细地讲解。教学内容的新颖让学生们趋之若鹜。
  他是莱比锡语言学的博士,讲起文法也比其他教员高明。动词、时态之类的,语堂觉得生硬,很少讲。他也不鼓励学生死记硬背。要是在文章中遇到了,学生不理解,他就现场举出好几个有名的句子,让学生感觉一下。他最常讲近义词的比较,以中文的“笑”为例,他引出英文的“大笑”、“微笑”、“假笑”、“痴笑”、“苦笑”等,让学生体会其中的差别,培养英文的感觉。这么学习英文,学生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一学期下来,进步飞快。
  林语堂上课很自由。他没有师道尊严之类的想法,不摆架子,率性而为。他极少一本正经地呆在讲台上,他给的理由是太累了,受不了。大部分时间,他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笑话连篇。累了,就依靠在讲台上,权作休息。讲到高兴处,他甚至会一屁股坐在讲台上。有时,他也会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可讲着讲着,两条腿就搁在了讲台上。学生起初大吃一惊,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林语堂还有一个绝招,就是相面打分。
  他的英文课没有任何形式的考试。林语堂经常在课堂上抨击考试制度的不合理,他说:“倘使我只在大学讲堂演讲,一班56个学生,多半见面而不知名,少半连面都认不得,到了学期终叫我出10个考题给他们考,而凭这10个考题,定他们及格不及格,打死我我也不肯。”因而他发明了特别的考查方式。
  学期末,别的班上天天开夜车备考,语堂的学生不用。上最后一次课时,语堂端坐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每唱一个人名,学生就站起来。语堂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就像个算命先生在看面相,略一沉吟,就给一个分数。他记忆力很好,班上120多个学生,三五节课下来,有半数就能叫出名字。过了半年,学生上课的表现和英文能力基本摸得清楚。也因为这样,他才敢相面打分。难得有几个吃不准的,语堂就让他们上台来,现场读一段英文,根据水平给分数。
  学生们开始很不服气,担心先生按个人喜好评分,后来发现林语堂相面打的分数,十分公正客观,远远超出了笔试考录。
  “下流”的林氏家教(1)
  林语堂有三个女儿,长女凤如,次女玉如,小女相如。
  “无后为大,不孝有三”,廖翠凤没有生儿子,按老一辈的说法,就是没有为林家后继香灯,所以她难过得要死。廖家的女人笑话她是“只会生女儿的”。林语堂不在乎,总是说:“凤啊,没有关系,我不想要儿子,我才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老三出生后,林语堂就让医生给翠凤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在西医还不是很普及的年代,这是相当极端的避孕法。
  林语堂认为时下女子的名字俗不可耐,都是宝珠、玲玲、或淑娟之类,他的孩子一定要与众不同。凤如、玉如给外面投稿,需要笔名。林语堂兴致勃勃,给大女儿改名如斯,取“逝者如斯乎”之意;二女儿就叫无双;至于相如,“这个名字不俗,不必改。”
  玉如不喜欢,说:“无双笔划太多(当时使用的是繁体字),而且叫无双,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这样啊,那你就叫太乙好不好?”
  “太乙?什么意思?”
  “是天地间的混沌之气,《吕氏春秋·大乐》里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乙’,就是这个意思。”林语堂得意这个好名字。
  玉如心里犯嘀咕,“我宁可叫林玉如。”
  林太乙没有浪费这个名字,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了著名的旅美华人作家。她曾经是香港《读者文摘》中文版编辑,写了《林语堂传》、《林家次女》等书。林语堂著作等身,但靠着林太乙的笔头,后世的读者才认识到一个生活中的鲜活的林语堂。
  林语堂写过一副对联:“文章可幽默,做事须认真。”玉如偷偷在后面加上:“教女儿读书更要认真。”林语堂知道后笑了好久,不停地说:“好!好!”
  他从不随便打骂孩子,而是把她们当成平等的生命。一次,家里来了客人,闹哄哄的,玉如睡不着,双腿在床上乱蹬,大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