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4-03-15 21:40      字数:4023
  女佣人边把彩色的碎纸扫走,边说:“昨天那位先生,他还会来找你吗?”
  我问:“为什么你要关心这问题?”
  “他不错,他敢逆你意思,就证明他有诚意,别人才不跟你吵,他们逃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
  “其实你是好女孩儿。”她啧啧地惋惜。
  越来越像个祖母,变本加厉,晋升一级。
  “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忽然说。
  “这两句话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我震惊。
  “人是胡涂点好,太聪明了,人家害怕,每个人都有优点,你要耐心发掘人家的好处,别老觉他们笨。”
  我垂下眼睛。
  她轻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抬起头来笑着大喝一声:“不叫你扫地了,干脆在大学里开一个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头,忽忽到厨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没来。
  终于把他赶走了,我想,这是我一贯地非常奢侈与凄艳的一种姿势,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冲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乐,他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稍后我替植物一盘盘地换水,加上营养料,将叶子冲洗干净。
  家里又一尘不染了。
  门铃啊,我跳起来,满怀心事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着脸说;“小姐,昨夜你们这里的华宴直到清晨二时才散,我下最后哀的美敦书,以后若再如此骚扰邻居,我去派出所告你们。”
  我早泄了气,“是。”
  她对我的温纯大表诧异,因而起了歉意。
  “已经很多次了。”她补充。
  我很怅惘地说:“是。”
  她骇然,“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希望你们不要──”
  我没精打采的说:“明白了。”我关上门。
  太阳淡淡的晒进书房,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墙上一幅国画,上面题着“玲珑骰子镶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机会。
  我坐下抽一枝烟,把烟灰弹入水晶刻的烟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万里无云,不起波浪,味同嚼腊,但眼看人们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深觉滑稽可笑。
  我是一个白色的人。考这间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肥皂都坚持要买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用剩的心形粉红色香皂,我观后笑半晌,然后就扔到垃圾桶内。
  然后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费了这么多年。
  我微笑。
  唱机在播放纽约交响乐团的“黄河”。我微笑。
  阳光更淡了。游泳的好天气。
  我起身收拾毛巾与泳衣,下楼开动小车子,向海滩奔去。
  水有凉意,但温柔美丽,汨泊然拥抱泳者,我越游越远,不知道停下来,终于远离浮台,将自己幻化如一条鱼,缓缓浮动,浪渐渐大起来,我抬头看着天上变幻无穷的云。
  忽然之间,海滩上的救生员用扩音器对牢我广播:“穿白色泳衣的小姐,请尽量游近海滩,离浮台三十码处有旋涡,请快游返沙滩。”
  我一惊,在水中翻身,顿时喝了一口水,我连忙游回去,时逢退潮,浪把我打得往后退,我开始着急,伸高手向救生员招呼。
  救生员继续说:“我们将划船过来接你,别急。”
  我还尽量向里游,因不服气的缘故,更觉吃力,一急之下,脚上抽筋。我叹口气,难道老了?
  一只舢舨飞快向我划来,我抱住腿,感激地向他们招手,他们一人一手,把我拉上艇。
  我说:“腿抽筋。”
  其中一人连忙帮我按摩。
  他一抬头,我呆住了,“你!”
  “可不就是我。”他就是那个人。
  “你怎么当起救生员来了?”
  “义务服务,我刚巧也在这里与朋友们露营,你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海滩来游泳?”
  我不响。
  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
  “喝杯热咖啡吧。”他说。
  我接受他邀请,事情会巧得这样,百多个沙滩,我偏偏会来到这里,我叹口气。
  “叹气?”他问:“是不是慨叹时代女性有时也经不起风浪?”
  我淡然说:“你太一语双关了。”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后站起来,“可以!我的腿没事了。”
  “你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真的不寂寞?”
  我笑笑,“你身边仿佛也没有女朋友。”
  他也笑笑,向我扬扬手,“开车当心。”
  “玩得快活点。”我也说。
  我开动车子回家。
  回到柔软的沙发上,才觉得刚才那幕太惊险,捏着一把冷汗,决定以后再也不单独游泳。
  我倒在沙发上,莉莉回来了。
  她手中抱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饰物,看见我,她说:
  “你快变成一尊住在沙发上的石像了。”
  我不响。
  “来看我买的新鞋子。”她说。
  “你已经有一千双鞋子了。”
  “那么来看我买的手袋,各种颜色都有,一式都是织皮的。”
  “然后冰箱里没鸡蛋了,就求我拿钱出来买。”我没好气。
  她陪笑地坐在我身边,“或是叫男人出来带我去吃饭──不是很合理吗?我的钱用来打扮自己,他的钱则请我吃饭。”
  “老了呢,老了谁请你?”我反问。
  “那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别的女人老得快,我不同,我是到了四十九岁半尚有男人追求的那种,我不但心。”她笑。
  我不忍再拂她的意,我说:“哟,从来没见过比你更乐观的人。”
  “所以才能跟你这个悲观者一齐住。”
  我打个呵欠。
  她把美丽的衣服一件一件扬出来给我看,告诉我,最别致的地方在哪里。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永远不提这些东西的价钱,纯粹是为了享受。
  平时一个电话来,她就要扑出去的,但是她说:“今天我要跟你一起吃饭。”
  我说:“欢迎,我要了很好的芝土,我们吃芝士三文治。”
  “我们能不能吃水饺,或是葱油饼?”她失望地问。
  “可以呀,”我说:“你来做。”
  “你真坏!”她不服,“我一个电话,就有人跑了来做给我吃,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我笑,“水饺?没有可能。”
  她取起电话,拨了号码,咕咕哝哝的说起话来。
  我又打一个呵欠,我不是不相信莉的魅力,在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一半的男性居民都在等待与她约会,但现在她要找人到厨房来为她做水饺──我不信有瘟生送上门来。
  我自己用芝土夹了面包,倒一杯庇利埃矿泉水喝,再加一杯草莓酸乳酪,已觉得是天下美味,我躺在沙发上睡看了。
  梦见自己身在荒岛,拚了命要游泳回故乡,在大海中险被大浪吞噬,大惊而醒,鼻端闻到一阵葱花香,我连忙睁大眼睛,我没有闻错吧?
  莉莉正在布筷子,看见我醒来就说:“准备吃饺子吧。”
  “谁来做的?”我跳起来。
  厨房中探出一个脑袋:“我。”
  我怪叫起来,“又是你!你不是在沙滩露营吗?你怎么无处不在?”
  “只有我一个人会做牛肉饺子,来吃吧。”他笑说。
  我呻吟一声。
  莉也笑,“三文治与乳酪顶不了肚子,来,这里有上好的云南辣椒酱。”
  我扑过去就与他们一起吃。
  这人做的饺子皮滑,肉香,馅厚、皮薄、形状可爱,一口吞一个,辣酱鲜美,份外醒胃,食欲大增,我许久没有吃得这么畅快了。
  终于赞一声,“好手艺。”
  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我们这位朋友,具有许多隐藏的美德,值得推许。”
  他笑,“推许我做什么?厨师?”
  我问:“你到底到香港来是为了什么?”
  “度假。”他说。
  “家人在这里?”
  “都在,所以如果我最后留了下来,也不算稀奇事。”他说。
  “像你这种专业人士最适合住香港!机会多,收入高,一下子就窜起来,而且香港的女孩子对你们另眼相看的。”
  他苦笑,“白眼是不是?”
  “青眼。”我笑说。
  莉说:“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
  我说:“我来洗碗。”
  到了厨房,但见一天一地都是面粉,几十只脏碗画在水斗一角。
  我耸耸肩,“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我想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你认为值得就好。”他又笑。
  我说:“你出去休息吧;够劳苦功高的了,一会儿我泡了茶出来。”
  “什么茶?”他问。
  “上好的龙井。”
  “喝好茶需要品味,慢慢学习。”
  我边洗碗边说:“尤其是龙井,色淡味涩,那股清香又隔很久才能会意,喝得起的人不一定耐烦那手续,烧一大壶水才能喝到一盅茶。先用开水把杯子烫热了,好让开水的热气把茶叶完全泡开,盖妥杯盖,再往上面淋热水,五分钟后喝,喝掉一半加满水,还有一杯可喝,否则就太淡了。”
  “茶叶不是要过一次开水吗?”
  “那是碧螺春,”我说:“碧螺春有毛,必需过一周才好。”
  “那么多学问。”他说。
  我笑,“红楼梦里的妙玉用梅花瓣上的雪,藏在坛子里埋在树根底下,趁高兴才取出烹茶。”
  “有什么好处?”他问。
  “没什么好处,自来水也解渴,这是一种境界。”
  他问:“你给我多少时间学习?”
  “梅花瓣上的雪?”我假装不明白。
  “学习懂得你。”他把话讲明了。
  我有点感动,“很费时间的呢。”我说:“你不一定觉得划得来。”
  “是一种境界,如今人们很少为理想做一点事情了。”他说:“明天去找一套电影看如何?”
  “答应你。”我说。
  他松一口气。
  莉探头进来说:“原来会做水饺有这等好处,别人追不到是因为不会。”
  我们三个人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