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4-03-05 17:16      字数: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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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犹不甘心,众人面前说得好不堂皇:“既是桑大人保举的靳将军,靳老夫人当然也该由桑大人来照顾才是。”
  一句话让跌倒在地的我再也直不起腰。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拚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寥寥几句的一张简短折子一念再念,却怎么也改不了既定的现实。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
  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尤其仰慕靳老将军威名,也曾效力于靳烈帐下,战阵中一睹名将风采。
  靳老夫人说:“这不算什么,不过为国尽忠而已。”眼角边的皱纹却叠了起来,对着这个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礼。
  于是空华说得越发卖力,说靳老将军的长洲之战,气势壮阔得惊天地泣鬼神;说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齐上阵,不费一兵一卒,惊得贼寇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堪称人间佳话;还有你靳老夫人,沙场上辅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战鼓擂得地动山摇士气如虹……
  这些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无暇的背景衬着他一身墨黑,身侧斜斜挑出一枝红梅,花朵正开在他的肩头,衬着他高高的黑冠,衬着他英姿勃发的面容,似是一幅画,迷幻得叫人想收进柜中久久收藏。
  空华半跪在地,他仰起头来,殷殷地笑:“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纠缠着他的猜疑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桑陌裹着冰冷的棉被,却依旧辗转反侧。艳鬼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驱使夜鸦四处搜寻,各种典籍记载满满塞满一屋。可是三百年来,世事沧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寻一缕幽魂便仿佛是大海捞针,饶他是冥府之主统帅天下鬼众,探访起来也颇为费神。只是不知现下得到的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他亲自奔走一趟。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无论为谁,结果都是一样。”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沈如水,衣袂飘摇。猩红四溅,彼岸花在他足下蔓延盛开,花枝缠绕,步步是阿鼻地狱,步步是修罗血池,凛凛不可一世。顿时,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艳鬼 正文 第十七章
  章节字数:3587 更新时间:08…05…23 19:09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起身,不断摇头,“是……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只觉她浑身一震,掌中的手蓦然停住。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满头珠翠“叮叮”作响。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退到一边的桑陌淡淡地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情。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交错,不觉光阴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情莫过于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武将最挚爱的莫过于自己手中的兵器,他若要依附,首选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