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4-03-05 17:16      字数:4919
  好似兄长。除了晋王则昀,第一次和旁人说这么多话,颠来倒去,自己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梓曦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微笑着聆听,雾气背后的脸上,表情柔和仿佛庙堂里端坐莲座的菩萨。若说是晋王则昀为他驱走了孤单,那么梓曦就是那个带他走入人世的人。他教导他,他关怀他,他抚慰他,如同父亲,如同兄长,如同老师。这都是他一直得不到的。有时甚或会异想天开,得到天下的时候,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将来他接来家中吧,永远一起谈天说笑。真是妄想啊。
  在后宫中见过太多险恶面孔和丑陋心肠,这样的梓曦,实在不愿见他悲伤。
  难道就不能另选一个对象?
  你说,我二哥舍不得他的。你说,我只是想拖延二哥的脚步。你所,桑陌,我在等着你回来。
  哀伤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桑陌望着黑沉沉的屋顶,笑得两眼湿润:“我对他说,若是欺骗他,将来就被千刀万剐。他笑得那么开心。哈……他走开之后,我就把药瓶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他痛得双眉紧蹙,再不能开口。空华俯身将他圈进怀里:“我二哥牺牲了他?”
  桑陌艰难地点头,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梓曦被抓进了天牢,二皇子则明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窗下听到的那句许诺虚幻得好像是自己的臆想。晋王府里没有消息传来,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接他回去,也没有人告诉他接着要干什么。好像,被抛弃了。
  后来,梓曦被屈打成招抑或是绝望,他把所有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他想帮助他的主君。魏王在灵帝寝宫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说,梓曦是旁人派来陷害他的奸细。
  往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梓曦被处极刑,城门上曝尸一个月。菩萨一样的梓曦啊,却落得这般下场。魏王每天从城门口来回,自此一蹶不振,灵帝不再信任他。他不许任何人提梓曦,他将梓曦的居所改得面目全非,他变得暴戾而残忍,将每一个犯了小错或根本不曾犯错的人绑在树干上,用断了弦的弓背狠狠抽打。不知挨了多少严刑,也不知多少次伤口结痂又再绽开。只记得,某一天,又双手悬起吊在树上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一阵喧哗声起,魏王府被抄了。挣扎着睁开迷蒙的眼睛,那个一身黑衣站在大堂之上的人他都快不认得了,他却还温柔地为他擦药,把他抱在怀里,笑得柔情蜜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桑陌,你果然没有辜负我。”
  “如果,我没有完成任务呢?”
  “桑陌,你不完成任务,怎么能回来呢?”
  那一刻,心冷得无以复加。所谓死心塌地,所谓生死与共不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楚则昀,桑陌不过是你手中一件最趁手的兵器,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
  许久之后,跪在冥殿之上,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剔去露出累累的白骨,千刀万剐,痛得死去活来。恍惚中仿佛看到梓曦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样菩萨般的笑容,忆起当年那句玩笑:“梓曦,我若骗你,将来必遭千刀万剐!”原来,愧疚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你二哥一直没有投胎转世,他满腔怨恨,但是又不知道在怨恨谁。他现在的样子……呵呵,落魄得我都认不出来。我答应他,把梓曦还给他。没想到,这么快,五雷轰顶,他当年的许诺终于实现了。”艳鬼脸上浮现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哼,梓曦才是那个最应该有恨的人……唔……”
  唇被封住,柔软的舌头渡过来一口清水,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冰冰凉凉。浑身的疼痛立时退去,紧紧绷起的身体放松下来,酥酥麻麻,说不清是因为消减了痛苦还是因为停留在口中的肆意流连的舌。意识变得朦胧,因往事而绽开裂痕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身下的艳鬼还惊讶地瞪大着眼睛,空华怜惜地吻着他的嘴角:“好了吗?”
  “嗯。”
  “再亲一个。”
  一路从嘴角吻上脸颊,再到耳廓边,原就敏感的艳鬼忍不住发出舒服的鼻音。空华拥着他温柔爱抚,口气亲密好似情人间的呢喃:“那么,刑天呢?被谁拿走了?”
  “在南风身体里,有本事你杀了他。”绮旎春色瞬间消散,桑陌眼眸中是一片冷静的灰色,“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做戏。”
  “你以为我不会?”既然把戏被拆穿,空华放开了他,重新坐回床边,此刻的艳鬼好似一只将硬刺根根竖起的刺猬。
  “你舍得吗?”桑陌撑起身,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他是你的则昕,为了他,连天下都可以不要的则昕。”
  黑衣的男人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桑陌依靠着床榻放声大笑:“你负了天下都不会负了他!”
  楚则昀,若说梓曦是我心头沁出的第一滴血,你便是深深扎进我心窝的一柄尖刀,所有疼痛无不因你而起。
  艳鬼 正文 第六章
  章节字数:3341 更新时间:08…05…18 14:56
  “怎么办?我找不到他。”风里带来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妆容精致的女子哭红了一双桃花眼,“三百年了,我找遍了每一个地方,还是看不到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桑陌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背:“没这回事。你们只是还没碰上罢了。”
  “是吗?”妆妃期盼似地抬起头,“三郎在等我?”
  “是啊,他在等你。从前他那么喜欢你。”桑陌好笑地替她擦泪,仿佛在哄年幼的女孩。真是,平时嘻嘻哈哈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到头来是谁照顾谁?
  三百年来,不知听了这女人多少次唠叨,有些话都能倒着背了:“那年,你十六,和妹妹陪着母亲去进香,国安寺的禅房前遇到微服出巡的他。你掉了一只细金镯,他帮你拾起,你第一次发现原来国安寺里的竹子长得也很好看。”
  “呵呵呵呵……”怀里的女子破涕为笑,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低声补充,“他还夸我的裙子漂亮,呸,那条裙子明明是穿旧了的,我还缠着我娘想做条新的呢。”
  “是是是,其实他夸的是你,不是裙子。”
  桑陌一语道破她的甜蜜,妆妃有些脸红,扭身飘上高高的楼顶,俯视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听说要进宫,我还不乐意呢。结果……红盖头一揭开,居然是他。吓死个人了,当初也不把话说清楚,我只当他是个书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身份。不过他真的不像皇帝呢,我也不不想让他当皇帝,忙得没日没夜的,连顿饭都顾不上。做对平常夫妻,一起吃顿饭,没事说说孩子,想想将来,就挺好。你说是吧?”
  桑陌还未开口,她却又自顾自地说了开来:“三郎说,要在宫外给我造栋小宅子,两三间房,一个小院,隔壁还有邻居。就我们两个住在里头,冬天赏雪,夏天看星,春天种几株小野花,秋天就晒着太阳数数落叶。真好。呵,他是一国之君呢,这些事只能说说罢了。”
  “他总给我那么多东西,衣服都不是穿旧的,而是堆在柜子里头放旧的。首饰也是,当年那么宝贝一只细金镯,后来啊,镯子多得把两条臂膀全箍上都戴不完。戒指、耳环、簪子……金的、银的、玛瑙的,一茬一茬地送来,又不是吃进肚子里的,哪里用得完?”
  “我生日的时候,他还为我写曲子,排练上歌舞,真热闹……”
  她一个人不断地喃喃自语,水榭歌台中的霓裳羽衣,上元佳节时宫外的烟火,寒夜共饮的一壶梅子酒……她的三郎爱她,她也爱她的三郎。三百年前的鹣鲽情深叫她一次次徘徊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苦苦寻找。
  她因往事而泛起的笑容明艳得叫满天繁星黯然失色,桑陌站在她身旁,默然不语。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还未进门就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空华立在桌前提笔作画,南风候在他身边,一边磨墨一边探着头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南风在书馆中的琐事,空华在沿途中的所见所闻,漫无边际。已是秋去冬来,院中的老树上不断飘落翩翩黄蝶,映衬着房里的幽幽墨香。
  桑陌倚在窗前,看到书案上多了盆水仙,记得是空华陪着南风上街买回来的,连茎叶都还没长开,白白的,蒜头似的模样。
  他握笔的时候总是捏着笔杆的高处,手腕轻挥,一副闲适姿态。于是笔锋过处也比旁人多了分挥洒自如,笔下气象万千。目下他画的是一枝老梅,虬枝盘旋,花朵错落有致。有心数一数,刚好八十一朵,乃是一副九九消寒图。眼下冬至将至,正当时令。
  还是这么体贴周到会讨人欢心,我无爱无欲的晋王殿下。
  房中的人谈笑间偏头看了过来,于是手中的笔便停了:“桑兄回来了。”
  桑陌没有进门的打算,隔着窗户跟他客套:“是啊,怕一不留神就让你把我们家南风吃了。”
  那边的人狐狸般将嘴角弯起,一双墨色的眼瞳亮得炫目。
  冬至大如年,这一天要敬天祭祖跪拜父母。城东郊外远远望去一片烟熏火燎,三里外都能闻到锡箔纸的檀香味。鬼市里遇见过的那些孤魂野鬼们一个个穿着齐整的新衣从烟雾深处走来,嘴边的油腥子亮晶晶地闪,袖子里的钱袋沉甸甸的,还叮咚作响。因为记挂着家人子孙于是放弃了再世为人的机会,在天地间四处漂泊,这一天,终于可以好好享一享福,纵使连自己都记不清石碑前的人是自己第几代的孝顺儿孙。
  桑陌站得远远的,身边人来来往往。凡人携妻带女提着食盒,鬼魂大摇大摆口水滴答流淌。
  “你怎么不去享受供奉?”空华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纯黑的衣衫有微光闪烁,是锡箔纸上的银屑。
  桑陌替他把肩头的烟灰拍去,如实作答:“我一未娶妻,二无儿女,谁还记得我?”
  “那兄弟呢?总有侄儿外甥吧?”他记得他还有弟妹。
  桑陌笑了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三弟比我出息,考了个功名,可惜他不认我。”
  其实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他七岁进宫时三弟不过是个呱呱啼哭的婴儿,后母提防着他的“险恶用心”,抱都未曾让他抱过一下,何谈兄弟之情?也曾在街边酒楼中有过一面之缘,他正同一群同窗谈文论道,面容举止像极了父亲,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兄弟不会错。他足足小了自己七岁呢,心高气傲,志向远大,满满一脸想要革新除弊的稚嫩幻想,叫坐在角落中的自己顿觉苍老。两年后,他考取进士及第,光宗耀祖,日日上朝时都能看到红光满面的父亲。三弟跟着一群官场上的簇新新人来到自己跟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低头,叫他“桑大人”,脸上混杂着轻鄙、厌恶和畏惧。自己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没有功名,没有军功甚或连官衔都是低微,却手握惊天之权,掌控百官生死,是晋王手下一条张牙舞爪的狗。朝中的传言恐怕早就一一传进了他的耳:那位桑大人,哪里是姓桑?分明是丧门星的丧!只要他登了你的门,不是丧德便是丧命。妖孽尽出,国之将亡呀。他一身正气,品性高洁的三弟怎能甘愿有这样一个哥哥?果然,此后弹劾自己的奏折里次次都有他的名,每每都是金钩铁划力透纸背,恨不得能凿进他的心。
  耳畔低低传来女人凄楚的哭声,小道上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女,有的打着招灵幡,有的沿路洒纸钱。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手捧灵位哭得伤心欲绝,不得不靠人搀扶着走。
  断断续续地听到人们的劝慰声:“别伤心了,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女人只是哭,哭声哀怨得如同在半空中扭曲消散的青烟。
  桑陌知道她是谁,三月前刚见她着一身通红的衣裙嫁人,没想到,喜服都还未旧,就要另换一身孝衣。
  “幼年丧父,青年丧夫,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长久。”空华顺着桑陌的目光看去,冷酷地道出她一生的悲惨。
  桑陌没有理会,从袖中取出一只豆子般大小的金锁,内里中空,似乎装有小铁珠,外以红线相系,拿在手中“铃铃”作响。
  空华一眼认出此物:“怨铃。”怨魂日夜哀恨哭啼之声凝聚成形则为怨铃,怨念越深则铃音越显清脆,直达数里之外,道行稍浅的山野鬼众闻之,则如魔音穿脑,避之唯恐不及,可作辟邪之用。只是若非刻骨铭心之痛,也无法有如此之深的怨气,不知道这艳鬼是从哪里得到此物。
  “你二哥那儿拿的。”桑陌仿佛洞悉他的疑问,干脆地道出了实情,“我的人像不是白做的。”
  说罢,飘身从女人身边而过,归来时,手中不见了先前的怨铃。
  空华饶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