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散发弄舟      更新:2024-02-08 11:47      字数:5044
  她瘫在座位上,掩面哭了出来。
  他应该感觉到痛,因为她打人的力道不轻,可他麻木了,一股不熟悉的热辣
  跑进他眼中,他别过睑,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开口说道:“茱敏,你告诉我,
  我还要为那一夜接受惩罚多久?就算是死刑,也有订下枪决的日子。”他费力吞
  下喉咙的酸涩,哽咽地说道。“我们还要受苦多久?求求你,给我一个时间,求
  求你……”
  茱敏抬起头,眸中仍含着泪,狂乱地大喊:“我不知道!它该多久就多久!
  你不要问我!我比你更想知道!”说完后,她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大雨兜头落下,她盲目地往前跑,没几步便因一个颠踬,整个人直挺挺地往
  前扑倒。
  痛!身体的疼痛和心痛,内外交加,她是勉强爬了起来,却无法站起,只能
  坐在地上。
  刻意遗忘和忽视的伤口被这样毫无预警地撕开,她才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恨意
  虽隐藏在结痴的疤痕下面,但却是那么的深刻强烈。
  “那死亡可以解决一切吗?”丞风也走出车外,他蹲在她的身旁,轻轻地问
  道。
  她深深一震,然后望进他的眼。
  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可以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
  绝望、沮丧、挫败、悔恨、矛盾……而这些都令她感同身受。
  受苦的人,不是只有她……
  在滂沱大雨中,他们泪眼相看,动也不动,任雨打湿了他们的发、他们的衣、
  他们的身、他们的心……
  蓦地,一把雨伞出现在他们头顶,为他们挡住了雨,他俩缓缓抬起头,看见
  一个外国神父,撑着伞,一脸关心地俯望着他们。
  “你们没事吧?”
  他用极标准的北京话问道。
  两人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茱敏低头不语,丞风只有代为回答。
  “没事……”
  茱敏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但脚痛让她无法顺利站起来,丞风伸手欲扶住她,
  她没马上接受,看了他的手一会儿,才缓缓搭上去。丞风扶住她的腰,协助她站
  稳,直到这时,才发现两人全身已淋湿了。
  “你们快进来!别一直淋雨了,瞧你们两个全湿透了。”
  “不用了,神父,我们回车上去……”
  丞风欲扶着茱敏转回车上,孰料,神父却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去。
  “别客气!我那边有干毛巾和热茶,你们先将身体暖和一下再走,而且这位
  小姐脚受伤了,不赶紧上个药,会有麻烦。”
  神父所提供的正是他们此刻所需要的,他们互看了一眼,茱敏默默点个头,
  算同意了,两人这才一跛一跛地随神父进了教堂。
  才刚走进教堂,冷冽的空气随即袭向他们,丞风小心地扶着茱敏到前方的椅
  子坐下。神父要他们等他一会儿后,便走进后面的内室。
  不知是不是有开空调?教堂内的空气有股冷凉的气息,令人浑身起了鸡皮疙
  瘩,再加上他们的衣服全都湿透,感觉也就更冷了,茱敏用手臂环住身子,整个
  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你还好吧?”
  感觉到她的颤抖。“很冷吗?”他底声问道。
  “嗯。”
  他的衣服也湿了,所以无法脱下给她保暖,他迟疑了一下,向她移动了一些,
  看能不能用自己的体热温暖她,但,她却像被针扎到一般,往旁拉开了距离,他
  闭了闭眼睛,停住不动,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
  幸好,神父很快就拿来了干毛巾和衣物。“你们先脱下来,我这儿有烘干机,
  可以帮你们把衣服弄干。”
  他们感激地接过衣物,然后各自到一旁的厕所更换。
  茱敏见贴身衣物犹未湿透,就没脱下,直接将神父拿来的淡黄色连身洋装套
  上,虽大了点,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也没什么好讲究了。
  换下黏身的湿衣,感觉干爽多了。她掬水洗了把脸,然后再将头发擦干。她
  低头检视脚伤,虽然穿着长裤,多了一层防护,可跌下的力道不轻,膝盖还是磨
  破了皮,渗出血丝,她扯下几张卫生纸,打湿后,开始清理伤口。脚踝的部分则
  有些肿起来,幸好她穿的是便鞋,还不致太难受,但走起路来,仍会隐隐作疼。
  当她一切都弄好走出来时,就见到云丞风已经在和神父闲聊了。
  他已脱下酉装,换上大号T 恤和及膝的短裤,模样看起来有点可笑,但在这
  样的状况下,谁也没有想笑的心请。
  “这里有烘衣机,我先把这些衣服拿去烘干,你们在这里等一下。”热心的
  神父接过她的湿衣服后,又朝内室走去。
  “我来帮你擦药。”丞风拿着神父交给他的医药箱走向她。
  “不用”这两字差点就直接脱口而出,可她发现目前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拒绝
  他了,所以只有由他扶着她到长椅坐下。
  “伤到哪儿了?”
  “膝盖……”她凝视着他,他就半跪在她面前,将医药箱打开。不知怎地,
  面对他这样接近的姿势,她突然感到羞窘和不安,得竭力克制想跳开的冲动。
  丞风找到他要的药品后,抬起头准备检查她的伤口,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
  换了一件连身洋装,如果要看她的伤口,势必得先掀开她的裙子才成。
  他抬眼看她。“可以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然后自己动手拉高裙子,露山受伤的膝盖。
  看到那白皙匀称的小腿,他突然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茱敏穿裙子的
  模样,她总是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T 恤、和宽松的牛仔裤中。他注视此刻露出的
  小腿和膝盖,皮肤白皙、线条优美……
  他真不懂,她为什么不愿意将自己美好的部分展现出来呢?
  正如她的心,总不轻易让人懂得。
  他过久的注视,令她不安地动了动。“你到底——”
  “你的伤口清洗过了?”他拿出棉花棒沾上碘酒。
  “刚才用水擦了一下,嘶——”碘酒的刺激令她反射性缩了一下。
  他靠近伤口轻吹,将那刺的感吹掉。“忍耐一下。”
  他的吹气,令她的肌肤起了疙瘩,他察觉到她的异状,不禁抬起头问:“冷
  吗?”
  她别过脸,不敢和他的视线相交。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让她浑身不自在。
  “……有点。”但愿声音没有泄漏出她的不安。
  “你是教徒吗?”他一边撕开OK绷,一边问道,试着想缓和气氛。
  “不是,你呢?”
  “我也不是,这是我第一次讲来教堂。”他将她的伤口处理好后,站了起来。
  是吗?她也是,但,很讽刺的,他们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闯进来,像是闯进
  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间中型的教堂,大约可容纳五十个人。在基督神像背后是一大片彩色
  玻璃,光线从那透进时,会营造出绚烂美丽的效果。
  而置身在其中,似也能被这神圣的气氛所感染。
  随着与丞风拉开距离,原先喘不过气的感觉消弭了不少,但在松口气之余,
  另一波疲累和记忆也于此时袭上。
  方才所经历的情感起伏太剧烈了,令人难以负荷,但——
  死亡可以解决一切吗?我们还要受苦多久?
  这几句话却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
  为什么他们都会有受苦的感觉?明明生活都已经步上了轨道,他们也尽量让
  自己好过一点了,不是吗?
  她转向他,他亦有所感的抬眼看向她,两人的视线远远交会着。
  为什么?——她想问。
  为什么?——他想问。
  但谁也没先开口,似乎怕一出声,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如方才的失控,几
  欲将人逼至绝境。
  当神父端了一壶热茶走进这冷凝的空间时,她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来!喝些热茶暖暖身子,你们的衣服大概再十分钟就会烘干了。”
  “谢谢!”两人同时致意。
  喝下一口热红茶,渐渐感觉到身心都开始暖和起来,茱敏紧紧捧着杯子,一
  口接着一口啜饮,慢慢从中获得气力。
  “神父,你中文怎么讲得这么好?”丞风开口问道。
  “我以前在北京学中文。”神父笑道。
  “来台湾多久了?”
  “有两年喽!”提到这个话题,神父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
  台湾与北京的所见所闻,比较两岸中国人的不同之处。
  仔细看这神父,发现他挺年轻的,年纪应该只有长他们几岁,但眼神却充满
  了平和与睿智,想到他俩方才的窘境被他尽收眼中,就不免觉得尴尬,但神父并
  没有询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也没提要如何帮助他们,反而东拉西扯,让他们放松
  下来。
  “……其实这是很有趣的现象,长达数十年,生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体
  制下,人的心理、文化、思想都有不同的呈现,跟两边的人谈话很有意思,不过
  我得承认,在传道上,台湾这边还是比较容易沟通——”内室的电话铃声响起,
  神父投给他们歉然的一眼。“不好意思,我先去接个电话。”
  随着神父袍子的窸窣声淡去,教堂内再度恢复了静寂。
  他与她,各坐在一张长椅上,中间只隔了个走道,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
  又岂止这么短?
  茱敏抬头看着耶稣基督神像,即使被钉在十字架上,她的表情依然慈悲。
  为什么会受苦?为什么神要为世人背上十字架呢?
  她有开口问神的冲动,想知道他们的命运为什么会被这样安排?
  他们又该怎么走,才能停止那一夜所造成的痛苦呢?
  她双手握紧,片刻后,鼓起勇气望向丞风,此刻他也是一脸迷惘地看着神像。
  他的困惑和无奈,并不亚于她呀!
  看着他俊逸的侧面,心突有所感,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彼此,
  他们不再搜寻记忆中的面容,因为那些记忆已成为负担……
  此刻他与她就像是陌生人,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飞扬,宣告要有个不凡人生的年轻小伙子,如今的他,
  虽未满三十,却已比同龄的男子更多了一份成熟与落寞,大学时代那有如阳光般
  明朗的气息已不复见,思及此,她的心不觉一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恨他?!
  她不恨他?!
  这两种情绪她都有,矛盾得不能再矛盾了……
  丞风终于意识到她的凝视,转过头迎向她。
  她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关于他们的未来,她是否已经有了答案?是否就要
  宣判了呢?
  他不禁双拳紧握,屏息以待。如果从她的口中,依然吐出要他永永远远离开
  她与孩子,他也不得不依从……
  “我……”她深吸口气才开口。“一直以为让你自由,由我一个人承担这份
  选择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当我对你说‘离婚’、‘不要管我们’时,我是真心的,
  即使那意味着,我依旧会恨你,会把所有的过错理所当然的归咎到你身上……”
  把话说出口后,她不禁若有所悟,也许就是因为带着这种“仇恨”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始终放不开而作茧自缚了。
  丞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不懂你所定义的‘自由’,三年来,
  我依了你所希望的方式过日子,但从没感觉到自由过……茱敏,即使今天我们正
  式离婚、分开,我都不会得到自由,你可以笑我是自找罪受,但我的良心让我永
  远无法轻易放开,更无法完全不管我的儿子,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那你想怎样呢?”她的方法既然不好,那他可有自己的办法?“该怎么做
  对我们才是好的?正确的?”
  她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你要我订下刑期,你要我说,我已经原谅你,
  这样你才能解脱吗?”
  丞风颓然不语。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想怎样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了,所以才会如此沮丧、无力、痛恨……
  只是她说对了一点,那的确是他要的。
  他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仰头看着他,然后——
  她睁大眼睛。“你……”
  云丞风在她面前慢慢跪下来与她平视,她手掩着唇,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他垂着头,低声说:“……你愿意原谅我吗?因为那一夜——”他的嗓音变
  得沙哑。
  一声呜咽抑不住的从她喉头窜出,热泪迅速盈眶,心好酸、好疼呀!
  他曾向她道歉许多次,但从没像这一次如此深刻地打进她的心中。
  那一夜……
  她眼泪掉得更凶,咬住手背,想阻止哭声逸出,但没用,悲凄的哭声从她灵
  魂深处窜出,她无法自主地哭泣,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云丞风也哭了,他低垂着头跪在她的面前。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只想
  在此时尽泄而出。
  一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