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5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1      字数:5073
  沈恙就这样静静坐在里头,摸了摸茶壶肚,还有些烫手,兴许要来一位贵客?
  刚这样想着,前面差役已经引着人来了。
  “四爷果然来了。”
  沈恙不用回头,都知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胤禛穿着一身藏蓝底子的长袍,暗纹盘了满身,见了沈恙这镇定模样,由是一声笑:“果真是朕没猜错,你沈恙过的就是富贵日子,连坐牢都比旁人舒坦。”
  “谁叫李卫也曾经是我手底下办事的呢?”
  沈恙面上浑然不见半分的惧怕,胤禛却渐渐冷了脸。
  早在沈恙投他门下,成了他门人的时候,胤禛就盘算着弄死这个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还是你赚了。”
  “自打一族被满门抄斩开始,沈某便是无根飘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时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来,不过都是为了死,有什么可计较的?”沈恙的话,豁达到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们当皇帝的,也未必有我这个当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号令官场,执掌银钱命脉……穷时苦,富时乐。穷时乐,富时苦。我这一辈子,该见过的也见过了,不该见过的也见过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这样舒坦……若有一日,万岁爷您死了,怕还未必有我潇洒。”
  他这话,无疑戳了胤禛的痛处。
  没人比胤禛更清楚,当年康熙爷是怎么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凉?
  更何况,什么千古一帝……
  说句不敬的话,胤禛少有觉得他皇阿玛哪件事是办漂亮了的,投鼠忌器颇多,即便是满朝文武喝彩,也不过虚伪罢了。
  可康熙爷即便是这样,晚年也已经如此,轮到他胤禛,怕更不知悲凉到何处。
  眼神骤冷,胤禛冷笑一声:“阶下之囚,将死之人,唯有这一张嘴能说了。”
  “李卫是替您去办自流井的事情了吧?”
  沈恙也懒得反驳,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
  胤禛道:“确是去办了。”
  “您从没想过,我写给李卫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吗?”
  沈恙忽然大笑起来,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胤禛,他从没把谁当成过主子,以利而和者,亦必以利而离,像是罗玄闻,像是胤禛,像是张廷玉,像是李卫……
  他见过的勾心斗角多了去了,人都要死了,还摆了李卫那小子一道儿,拉人给自己陪葬,也是挺开心。
  只是胤禛的确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陷阱,不过他一转眼便道:“前几日顾三那刁民觉得日子乏味了,索性去四川那地界儿玩了,这回跟着李卫一起去,出不了事……”
  那一刹,沈恙抬眼看胤禛。
  胤禛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刚听见朕说顾三也去了,是心头紧了一下,还是差点说出自流井的问题来?若是你不说,朕即刻让顾三跟李卫一起去四川。”
  谎话。
  沈恙自然知道之前胤禛说的不是真的,顾三没事情平白去四川干什么?
  可即便是如此拙劣的谎言,他还是为之乱了心神。
  沈恙有一件说错了,他这一辈子舒坦的时候的确是舒坦,该见过的建国了,不该见过的也见过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不该喜欢上的人,也喜欢上了。
  他这一辈子,不是真正的舒坦。
  心里是甜,还是苦,只有他自个儿舌尖才知道。
  “好歹你与朕,也算是主仆一场,你死后既然留了李卫帮你翻案,那想必自流井的事情也不是麻烦的大事。”胤禛出奇地冷静,沈恙一死,再抄了几个盐商的家,不消说,国库立刻就能满满当当,“已是秋后,过几日便要上断头台了,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一面要杀人,一面却说什么心愿。
  沈恙低低地笑,他头发霜白,却忽地抬手这么一摸,风流模样恍然当年。
  “即便是有,也来不了。”
  胤禛却是眯了眼,忽然道:“朕这里,倒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
  他只轻轻一摆手,旁边便出了道纤丽的影子,是个裹紧了斗篷的人,身形有些瘦。
  那镶着雪貂毛的斗篷这样落下,露出那女人一张脸来。
  阴暗潮湿的大狱之中,恍然是花开雪落之声,惊艳经年时光。
  暗香,浮动。
  ☆、第二五五章 病入膏肓
  胤禛说,李卫手里拿的盐井数目不对,有人查过了。
  沈恙是盐商,也是盐枭,一面走官盐,一面贩私盐,好人坏人他都是。
  四川的井盐一向出名,当年沈家巨富,便是因为在四川那边握有一大篇盐井,都是凿小井煮盐。自流井与贡井,都在富顺周边,顾怀袖知道后世称之为“自贡”,便是由此而来。
  那边的盐井乃是火井,便是地底下有气,打盐井的时候便接着气来煮盐,不过有时候情况特殊会遇到炸井。
  一炸井,自然是大事。
  现在李卫处理事情,自然也稳当得多,他手里握着沈恙一些旧部,并且比较了解沈恙,知道沈恙乃是老奸巨猾之辈,即便是心甘情愿被坑,可心里不一定舒坦。
  所以现在,沈铁算盘给李卫挖了个坑。
  顾怀袖将之前胤禛与沈恙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她也知道胤禛叫自己来是干什么的。
  牢门被人打开,顾怀袖并不曾看胤禛一眼,胤禛只扔下一句话:“若你乖乖就死,兴许还有翻案的一日,不成弃卒保车之事,朕也做得来。”
  人走了,留下一扇开着的牢门。
  沈恙的目光,便这样灼烫地落到她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他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她。
  想想当年被罗玄闻算计,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便异常落魄,如今人要死了,就更落魄了。
  转眼,已经是阶下之囚。
  沈恙状若无事地转开了眼,看似很平淡地起笔,舔了舔墨,才落笔在纸上写字:“如今你不过就是不想看着你干儿子死,想必已经发现我在盐井动过的手脚了吧?没意思……”
  到头来,他还是孤单单一个人。
  顾怀袖看他落笔的时候分明有些手抖,说话却依旧镇定。
  这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见着他的时候……
  心底莫名有些难受,即便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大约也因为人将成真正的“故人”,所以格外难以言说。
  他是她亲骨肉沈取的最大的仇人,也是他最大的恩人。
  养恩大于生恩,可偏偏沈恙又是使沈取无法报生恩之人……
  那孩子,在中间,还要面对着一个爱他,却必须抛起他的父亲。
  世事,何故如此弄人?
  “写好了。”
  沈恙想要写得慢一点,可他下笔的时候却很快,像是寻常在处理事情一样,他还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沈铁算盘。
  写慢一点,她便还会在这里站久一些,可同时就会在这里看见他的狼狈更多一些。
  过得再舒坦又如何?
  其实不过是个阶下囚。
  她贵为大学士夫人,即便是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书香门第出来,从来都是他高攀不起。
  抬手,将那一页纸朝着顾怀袖递过去,顾怀袖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
  上面写着漂亮的行书,并不很凌乱。
  沈恙能教出沈取来,虽然性格与他自己太过相似,可真要说学识修养,未必弱过了张廷玉去。
  他是儒商,若非这一次自己引颈受戮,真闹起来,胤禛要动他都很棘手。
  可偏偏,他有软肋。
  若是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没有经历过抄家灭族之祸,兴许不过花花公子哥儿,游方少年不解世间愁滋味。
  可世间没那么多的“若是”和“如果”。
  他望着顾三,像是要把她往自己心理刻。
  顾怀袖收了纸,却觉得沉甸甸。
  站在原地,她想要说什么,可还没想好,沈恙便问:“还不走吗?我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都给我儿子了。”
  “……那是我的孩子。“
  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那一刹,沈恙忽然笑起来,他就这样含着温柔看她,一如往昔,眼底的神光聚拢不曾散,带着一种病态和执念。
  “终究还是你虚伪,从来不曾放下对我的恨,却要欺骗着取哥儿,让他以为咱们都能好好的……”
  “你不配。”
  不配让她恨。
  可当真没有恨吗?
  顾怀袖也不清楚。
  她已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生风云的沈恙,生命最后的时光,就在这里吗?
  而她,终究也没在这最后的关头,表现得很淡然很轻松。
  她原本想,虚伪地告诉他,她能原谅这一切,也好让沈恙安安心心地走,算是答谢他这么多年对沈恙的养育之恩。
  可顾怀袖不能,心里的芥蒂,从来就不曾散。
  她就是虚伪,天生的虚伪。
  什么善良大度,都与她没有干系。
  “人,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已是众叛亲离,骗骗我不好么?”
  沈恙起身,方才写东西递给她,她已经进了牢门,四周昏昏暗暗,更深露重,连狱中也多的是湿寒之气。
  “一开始,你也是想骗我的吧?可你没忍住,在我说我儿子的时候……”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指甲上沾了零星的墨迹,很碍眼。
  然而他声音只是顿了那么一下,又续上了:“你的面具,被我揭下来了。”
  顾怀袖眼带嘲讽地看着他:“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点,当个糊涂鬼吗?”
  “没办法,我沈恙聪明一世,怎会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沈恙笑一声,颇为自负。
  “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富可敌国,也不是让自己不当糊涂鬼,更不是偷了沈取救了沈取……而是……”
  “让你恨我。”
  他说出这四个字,果然看见顾怀袖脸色大变。
  沈恙道:“怕是张廷玉都没我这样,令你刻骨铭心吧?恨我之时,只怨不能剥我皮、抽我筋、啖我肉、饮我血……将我挫骨扬灰……可你不能这样做,只因为我对沈取有养恩,我让他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你身为人母,不能亲手报复我,更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会让你再次失去骨肉的事情。所以,你把我搁置下来了……我的顾三,何故如此心狠,恨我不好么?”
  “我没有。”
  顾怀袖垂了眼,冷淡极了。
  沈恙又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带给我的都是不幸,若让你刻于我骨、铭于我心,带进棺材,实是人生一大讽刺事。不妨,我这余生,便将你忘了,你死,一切就一笔勾销。”
  她终于也跟着笑,不过心底是难以掩藏的荒凉。
  是不是人越来越老,所以心思也越来越让自己也不懂了?
  她看人很准,可不懂自己。
  而她身边的某些聪明人,却似乎比她还了解她。
  沈恙一直以为,自己便是其一。
  “若能占有卿余生,幸甚,幸甚。想我沈恙,死了没人哭灵戴孝,总归有个女人要记挂我这下半辈子,你见着沈取便要想到我,我很开心。”
  说完,顾怀袖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格外清脆。
  微红的眼,便这样含着冰冷,看着他。
  “你卑鄙。”
  “我姓沈,名恙。恙者,疾也……”
  沈恙这辈子,都是在歪理之中度过的,可有的歪理,未必没有道理。
  “人在世间,可有无病疾者?身无病,心有疾者,普天之下,红尘众生,无一人不有疾。我沈恙,不过病世人之所病,疾世人之所疾,恙世人之所恙。”
  “沈某人有三疾,一疾聪明盖世,二疾秉性凉薄,三疾寡情多情。”
  “聪明盖世,故世不能容;秉性凉薄,故天下独行、无有为伴者;寡情多情,故终害相思。”
  手指已触到那冰冷的匕首,沈恙眼神依旧是前所未有地那种傲然与自负,邪性未减分毫。
  “夫人曾为沈某人开一剂药,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
  顾怀袖没说话。
  沈恙于是道:“卿卿庸医,复爱卿卿。相思子,乃为相思所化所生。无相思,便无相思子。若服相思子,不过更使之病入膏肓。夫人未曾给沈某良方,只是令沈某更病入膏肓,终究……”
  “此相思,无药可治。”
  实则,此药唯有一个药引,如今便站在他面前。
  “沈某人也是良医,也曾想要救自己,可大夫,给自己看病,又有何用……”
  “我该走了。”
  顾怀袖不想在这里听他疯言疯语,她该把这一页纸,交给胤禛,然后回张府去。
  沈恙手指尖动了动,便长身跪坐回了那几案之前,道:“夫人……沈某善变,忽然改主意了,走过这道门,夫人便忘了沈某,可好?”
  脚步顿住,顾怀袖距离那牢门只有三步。
  外面壁上挂着几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