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4-01-31 11:10      字数:4896
  庄简正琢磨着,却与罗敖生两人走个对脸。庄简做贼心虚脸上对他一笑,罗敖生竟然面上泛红,他细长的丹凤眼立时垂下眼帘,抖开官袍斯斯文文的袖手而去。行步舒徐,泰然若谨。
  脸虽嫩,脚不慌,心更静。
  庄简暗凛,这堂堂大汉朝堂三公九卿中的大理寺卿,掌管刑部,天下刑狱案件审理的年轻重臣,根本就不是一个软弱的无能之人。
  他庄简有朝一日会否跪在他的堂上听审?
  他口中突然馋水上涌又赶忙咽了下去。怎么大汉朝廷之中,处处都是牡丹芍药、碧草红花?
  镇定,斯文。周维庄切切不可对男人流口水。庄简心里默念着,端好架子跟着大太监走向东宫勤勉殿。
  东宫勤勉殿之内阁楼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踲。
  曹后亲自来贺拜师之礼。
  奉帝政务繁忙,也派人送来了“勤勉经心”四字手书,以示勉励。
  儒家拜师最讲礼数,拜师之礼是要以拜帖、束修、三跪九叩,来进行拜师的。但皇帝储君只拜天地父母,至于拱手稽拜,额垂至席,三叩,然后退后再前,再三叩的三拜九叩之尊师大礼,也只是象征性的一揖倒地为礼了。
  庄简伸手扶了太子。
  太子殿下扶了他的手臂,一派亲近模样。
  只是庄简瞧见那东宫太子刘玉漆黑的眼珠在他身上微一滚动着,他立时一股子寒气从腿弯处升起来了。
  太子性情极悍,估计皇后一走,他就要立时翻脸清帐了吧。
  果然,曹后还未走,他便忍耐不住了。
  太子微笑着说:“我常听说,周圣人可比得上昔日孔孟呢。今日周太傅即为我师,我想请教周太傅学问才识,周太傅定能讲解周到。”他声音嗔笑戏昵,眼中却清冷冷的毫无笑意:“若是说错了,那就是辱蔑了孔圣。那我不才就替孔圣人棒打不学的门生,一句换做一棍!”
  两旁门外,走进了手持水火棍的锦衣卫。
  曹后皱眉。太子忙拉住了她的衣袖,撒娇悄声说:“我是吓他一吓,母后不要惊惶。”
  庄简心中破口大骂,这刘玉器量极狭,又奸猾似鬼,竟然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太子笑道:“儒家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出自孔子、曾参、子思、孟子,乃为读书人的必读书。周先生名儒世家,当然熟读圣贤之书了。我从中抽取一句,周先生接出下句。”
  他用眼睛瞧着庄简,意味分明。你这市井无赖小把戏可以欺瞒皇后大臣,可欺瞒不了我。今日实打实的考究学问,会既是会了,不懂既是不懂。瞧你今日怎么装疯卖傻?
  他取出书,随意翻到一页,从中间抽取了一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庄简心中骂个不休,口中不慢:“取自诗经?小雅?绵蛮,是32首。下句为,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他连在出处次序都知晓。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你这太子绝对不会是好父母官。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庄简一笑:“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此乃治国平天下的不二法门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庄简拍手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果然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古代圣贤之说大多数都有异曲同工之妙。万事总宜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若是不从小处着手何以成大器?”
  曹后大喜,心中顿觉她没有负看此人。
  太子的脸色却渐渐不太和悦起来。
  他心中疑惑,难道此人真的就是昔日一首《长安赋》冠绝天下,字值千金的周维庄么?
  曹后也自好奇,昔日周维庄声名极大,他与其父周拂、其兄周维萧。并称周门三圣人。都俱才富五车,胸襟海阔的俊秀文才,亦有定国安邦,志量山高的治世之能。大概就是周门这种才华胆识,志气谋略样样过人的才华,反倒遭了天妒。聪明才子但秀气外泄,取巍名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大小周公子都是周拂中年所得,先后于20余岁尚未娶亲荫开散果之时,相继少年夭折。个个年寿不永命比纱薄,昙花般一现即逝。
  周拂痛失大周公子后,吃斋信佛广施布膳,辞去官职散尽家财,就是要为小周公子积福气广纳阴德。小周公子锦绣出众,却非长久之器。无名病疾拖了十数年,病势日沉,不治而亡了。
  命之一物就是如此,矜贵珍宝之器都不长久。反倒是粗鄙不堪随脚践踏的,安康长泰。
  庄简也就是那粗鄙的沙砾一只。
  旁边禁门侍卫手持军棍,举的手酸,迟迟不得放下。
  看那庄简嬉皮笑脸,眼珠轻浮乱转,一脸赖皮无耻之态。却偏偏嘴巴赛刀快,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来有言去有语上下左右齐整,只把太子闷得面色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突然,太子手拈中庸:“忠信重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而辟焉。”
  “……”庄简一时语塞。
  太子脸现得意。
  庄简心中暗骂:“这小人,竟然把中庸,大学随口编匿到一块杜匿圣人的话,真是一个狂妄大胆的不信圣人的狂徒!”
  他一停顿,旁边持棍侍卫顷刻间一棒打下!
  侍卫扬起了军棍打了重重的一棍下来,正好打中了庄简后背。庄简无有准备,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闷棍。
  这一棍子打得好清爽干脆。
  他背上被猛击一下,一霎时四腑五脏都移了位。整个人一头扑到了地上。眼前金星和黑灰混眩着,一股子甜腥味道直冲进喉咙,一口鲜血就冲到口中差点吐了出来。
  他痛的险些昏死过去。
  除了他爹庄近之外,都十年了,没人能打过他。还打赢他!
  只有这个小祖宗,
  竟敢暗令着锦衣卫一棍打死他!
  14
  庄简痛彻心肺,太子这个卑鄙无耻毒辣阴险的畜生小人!他一不留神将太子的祖上——历代皇帝都骂了进去。
  太子诳言圣人的名言想要难为庄简。不过,他遇到了的是一个狐大仙。他脚下跪着的其实是一个狂徒中的大王,藐视圣人的祖先。
  庄简背上犹如火烧火燎。杖责其实只是官样文章,大多是一边大声吆喝念着杖数,一边虚张声势地挥舞着竹板子,喝着唱过也就完了。太子暗令却是实地打,杖杖见血。庄简官袍之内血、肉都沾连在了一起。
  他深知自己秉性不够坚忍柔韧,身子从小到大是娇养享受惯了,吃不得一点疼痛的。但此时又决计不能在太子面前露怯,被他拿捏住把柄和短处,就等着刘玉慢慢收拾、作践他吧。
  他被板子拍到了地上,也不爬起来,就那么一把抓住太子的脚腕大哭道:“太子真是奇才!周维庄不才,难比太子其一!”
  曹后又惊又惧,道:“周太傅这话怎么讲?”
  庄简嚎啕的哭着,面上又悲又悔,不知是什么表情:“太子文字精深,心地仁厚。刚才将这两句圣人言论一同思虑,立达新意!孔子曾说,‘不仁的人不能够安于贫困境地,自然也不能长久的处在安乐之境。有仁德的人安于仁,有智慧的人顺从仁。由于没有仁德仁心,就是缺乏正直心骨,缺乏稳定的心态,是怎样都不能够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
  只有忠信重义,方能安贫乐道。忠信的人贫困中自然能作孟子语‘贫贱不能移’;安乐之中,也难久享安乐,做到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重义的人方能‘威武不能屈’才能作为人上人,若是做不到此处,自然不能安身立命,必然为反复无常的小人。
  太子智慧,涵养,修养达到了仁的境界,所以无论处于贫富之间还是得意失意之间,必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天知命荣辱不惊!太子真乃贤人!”
  勤勉殿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点头称是。
  太子却是心中陡然震动了,
  这人能把匿得两处八竿子打不着的虚词废话解释的头头是道、精妙入微。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阿?
  眼前明明就是那个在妓院里嫖妓打架,耍赖骂街的下作家伙。难道,现在长安地头的地痞混混们都是满肚子的学识文章,一脑袋的圣贤道理?
  青天白日斯斯怪事。太子心中立时勾起了活动心思。
  这人真的是小周贤人周维庄不成?但周维庄怎么会弃儒礼,昧斯文的到妓院中嫖娼胡闹?若是假的?这满腹的锦绣文华却是哪个名门书院中苦读而来?
  庄简心中阵阵阴寒。
  周氏父子已死,这天下再也第二人得知他竟是,幼年时与小周贤人同窗读书的御史之子!
  庄未,庄简,周维萧,周维庄,昔日四人同在周拂膝下读书十载。
  庄近日日棍棒出贤才的家教督促之下,他苦读十年即便不通文章也会溜。更何况庄简天生活道,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当年竹马青梅玩耍的稚龄童子。庄未怯弱实在,周维萧心强体衰,周维庄才高命殊,四人中已去其三,阴阳两隔。只有庄简心阔通达,才活得最长久。
  这就是命吧。
  他庄简粗人糙命,忍忍算了。
  周维庄可是身子嬴弱心比天高,贤人娇贵傲性,可经不起太子反复的辣手催花,催花辣手。
  他惺惺做势俯地哭道:“臣虽然想为朝廷尽心,但是身体如同废人一般,万万不能耽误了太子读书之千秋大事。太子如此美质良材。请皇后另选良才罢。”
  太子与他相交两次知他德性,当下也不说话,拿黑漆漆的眼珠子瞧著他耍把戏。
  皇后知他挨打后坚要推辞,心中焦急。她做娘亲的,自然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是何等的美质良材。立时,她心中转念有了主意。
  “玉儿,你可要周维庄为你的恩师?”
  太子如今勾起了猫戏老鼠之心,哪肯放他脱身?他笑着点头:“自然要得。”
  “不要不行?”
  “决计不行。”
  “既然你要周先生做你师傅,古人常说,天地君亲师。你虽然贵为太子储君,这师傅之礼自然还要拜师的。”
  太子猛然抬起头来,连庄简也一下子吓得趴倒了。
  曹皇后脸上一下子退去了笑容,正色说道:“玉儿,拜不必多,叩首为礼。”
  叩……首……
  庄简附地真想捶地大笑阿……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曹皇后素知刘玉桀骜不逊,眼比天高,下面臣子们见他如见阎王驱鬼。一介书生禁国公周维庄,有什么资历叫他俯首听命?方才他试一句就要打一棍,幸好周维庄是真有学问的。稍假一些,岂不是要被他打死了。
  今日令他跪地拜师。这一跪周维庄终生为父,君臣,父子,师徒伦理大义注定。这辈子都杀掉刘玉刚刚锐气。周维庄即消了气,刘玉也矮了师傅半头,以后才好管教。
  庄简要死不死的还去偷看太子的脸色,只见刘玉的脸红红白白的不知是什么表情。白白浪费了那个唇红齿白倜傥风流的美貌身条。
  两人眼光不当心撞到了一起,心中霍然都倾倒了一河水,湍湍沸沸的,都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真是的,两次都没学乖,早知吃亏何必刁钻哪?
  太子刘玉静默了一会,突然,他一拉锦袍竟然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
  他脸上竟然还能笑了出来:“母后说得是,一日为师终生是傅。刘玉给周太傅见礼了。请周太史令严厉教诲,不负父皇母后的期托。”
  庄简心叹,刘玉啊刘玉,你的确是个人物!
  你出身皇家,要风要雨风调雨顺,竟然还有如此大量隐忍委屈若此,这可不是一般王臣将相能做得来的能屈能伸!这种能耐为人臣能做到极品人臣,若为君可做得万代名君。
  庄简真的好生佩服!
  这人究竟是藏了什么必须要如此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啊!
  只到此时,他也收敛了轻视之心,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刘玉。
  他心里影影绰绰的觉着,好似在哪里见过。见过这种既美若天神,又恶如阎罗的人呢?不,不像。庄简仔细打量他的脸。刘玉的脸上肤色细腻,五官若如玉雕。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波,很有一股子魅惑妖娆之态。
  庄简放下了心,不是他了。那人的眼睛下面有一颗朱砂美人痣。艳丽的仿若手指沾着胭脂点上了。那时他年龄幼小方才七岁,但是已能媚态宛然颠倒众生了。
  那人已死,尸骨坟茔上都亦生出来重重碧草了。
  “周太傅……”
  庄简猛然惊醒,他忙殷勤扶起太子。脸露微笑,替太子掸去了膝上的浮土,道:“太子识大体,行大义,为大人,将来必成大器。周维庄不及太子。”
  太子与他指尖相触,手指冰凉脸色惨白:“多谢太傅夸赞。若有应验了太傅吉言,刘玉定不会忘了周太傅的。”
  庄简走出东宫朱门之时,正巧一阵狂风吹过。庄简惶惶然回首,才觉得背心官袍上全部都被血浸湿的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