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3-11-22 18:46      字数:4925
  迟疑片刻,他从一叠叠乐谱、资料与笔记中,翻出那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报纸。
  北县昨晚发生一起死亡车祸,一辆小客车酒后失速,闪避来车,撞向马路中央分隔岛,驾驶韩亦柔当场死亡,车上另一名乘客方宏洋伤势严重,送往淡水马偕医院急救……
  讽刺的是,在同一天的报纸上,也有楚正玺的新闻。
  新锐指挥楚正玺带领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将在本月一十号举办的音乐会中,带给听众新的体验与感动……
  报纸已经开始泛黄,边缘也卷起来了,楚正玺还是没办法
  把它丢掉。
  仿佛要借着一遍又一遍的确定,借着一点证据,他才能相信,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不只是一个恶梦。
  翻阅的动作,在眼角余光发现似乎有动静之际,马上冻结,
  他不动声色地用乐谱把那张报纸盖住。
  书桌左侧的沙发床上,本来静静蜷缩着的人儿,此刻开始
  蠕动。
  本来以为只是翻个身,没想到,她突然醒了。
  迷惘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她坐了起来,愣愣看着书桌前
  挑灯夜战的楚正玺,好像还在梦中。
  “亦诗?”楚正玺放下手连的资料,起身过去她身边。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握住她。
  “怎么醒了?”他的声音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好像怕惊吓
  了她似的,小心轻问:“要不要喝杯水?还是牛奶?我帮你热牛奶
  好不好?”
  韩亦诗还是望着他,眼神像是没有焦距。
  “刚刚电话有响对不对?”她的嗓音还带着睡意,却清清楚
  楚的问,“我听见了,有电话响。”
  楚正玺浓眉一皱,“没有啊,你是不是作梦梦到?”
  韩亦诗坚持着,她试图挣脱他的掌握,要起身去找电话,
  “我明明听见了。是柔柔打来的,她一定又喝醉了要人家去接
  她,我得马上去,不然她会生气。”
  “亦诗!”楚正玺忍不住喝止,“你是在作梦!亦柔不可能打
  电话给你,她已经不在了!你亲眼看着她火葬的!快醒来!”
  被他这样一吼,韩亦诗只是震了一震,僵住。
  慢慢的,她又坐回沙发床上。
  “我知道你很难过,大家都一样,可是你已经这样两个多月
  了。”楚正玺握紧她的手,逼切地望着她,“试着去接受好吗?亦
  柔不在了,你不能像这样一辈子,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
  韩亦诗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忧虑地看看他英俊而焦急的脸庞,然后,又看看那张有些凌乱的书桌。
  “你今天拿信了吗?”她忧愁地问:“我的信用卡帐单来了没有?柔柔这个月不知道又刷了多少钱?我音乐教室的薪水如果还没入帐,可能会不够……”
  楚正玺挫败得几乎想要捶胸狂吼起来。
  “亦诗,你醒一醒!”他抱住她纤瘦的身子,紧紧的压在胸
  口,感觉全身都疼痛得像是要散开了。“快点醒来!别再弄混了,你刚刚只是在作梦!”
  韩亦诗挣扎着,推着,打着,甚至张口咬他。“放开,放开我!柔柔不喜欢,柔柔看到我们这样,她会哭!她一定会!她还会骂我!你放手啦!”
  “我不放!”楚正玺的声音都哑了,他紧紧箝制着她,几乎要让彼此都窒息。“你哪里都不去,只能待在这儿,我绝不会放开你!”
  从韩亦柔出事以后,楚正玺就不顾一切反对,不管媒体对他和这对姐妹的情事多么有兴趣,坚持把韩亦诗带回自己任处。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事事顺着韩亦诗的他,这次,他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亲自照顾她,陪在她身边,陪她走过这痛苦如地狱的一段。
  终于,怀中激烈的挣扎缓了下来。力气比不过楚正玺的韩
  亦诗,虚弱地喘息着,任由他紧拥。
  好半晌,她才困惑地问:“我现在是醒着?不是作梦?柔柔真的死了?”
  楚正玺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点头。
  韩亦诗安静下来,良久。
  几乎让人以为她睡着了,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医院惨白的一夜,妹妹浑身血污的模样,警察,医生,记者,爸爸,妈妈,楚正玺……
  都是真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因为一直打不通楚正玺的电话,只好顺路在国家音乐厅下车,进去找楚正玺,这是她唯一清楚记得的事情,其他都是一片模糊。
  葬仪社方面,是乐团同事李哥找他爸爸出面帮忙。楚正玺也一直在她附近出没。然后,是一个晚上好像老了十岁的爸爸、妈妈。还有记者,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多问题的记者,那些闪光灯好刺眼……
  柔柔,不在了。
  那个笑得最响亮,脾气最娇的妹妹,从小什么都要跟她争,什么都要向她借的妹妹,以后不会再来粘着她要钱,撒娇或耍赖要她帮忙了。
  那天晚上柔柔还打电话来吵,要她去帮他们剧团伴奏好练习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肯过去。婉拒之后,柔柔还好好发了一顿脾气。
  然后,几个小时过去,她又接到电话,却是警方打来的。
  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那天晚上答应过去剧团,是不是柔柔就不会在消夜时喝那么多酒,喝过之后,也不用开车,也就不会出事了?
  如果她没有和楚正玺纠缠不清,她们姐妹也不会吵架,她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肯接柔柔电话,不肯过去剧团义务帮忙……如果……
  太多的如果,又让她头昏,她摇摇头,“我要睡了。”
  “亦诗,你在想什么?你难过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楚正玺略略松开怀抱,恳求似地抵头说:“你跟我讲话。好不好?”
  韩亦诗还是摇头,“我要睡觉。”
  然后,她挣脱楚正玺的怀抱,重新躺回沙发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好像紧紧拥抱着自己似的。
  她背对着楚正玺,完完全全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姿势。
  楚正玺只能躇在沙发床边,痛苦而无计可施地,凝视着她缩得小小的身子。
  “你有没有听到?”好半晌,楚正玺以为她已经重新睡着,四下沉冷的寂静中,韩亦诗突然又细声说。 、
  “听到什么?”他爬梳了一下乱糟糟的短发,“电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电话,现在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打来。”
  “不是,是有人在吹小喇叭。”韩亦诗缥缈的声音从毛毯与枕头中模糊传来,“李哥的爸爸吹得好好,你听,骊歌初动……”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楚正玺在那一刹那,仿佛也听见了。
  苍凉而无奈的乐声,见证过许多许多别离的悲伤曲调。
  他低下头,把发烫的眼眶压在自己的掌心。
  不管伤痛再深再可怕,人们都得学习接受。
  楚正玺再一次发现,身旁的一切,都在慢慢回复原状。
  新闻炒了几天,就被其他更新鲜的人事物给取代,韩亦柔生前参加的舞台剧演出,筹备工作虽然停摆了快一个月,之后
  就重新选角、继续排演。
  而韩家的父母,尤其是韩母,本来以为会是一折就碎,完全无法承受小女儿突然身亡的事实的,结果她还是挺了过来,甚
  至接受韩亦诗舅妈的建议,出国去散了一趟心。
  唯一始终没有复原征兆的,就是韩亦诗了,一向懂事坚强,不停照顾他人的韩亦诗。
  她表面上没有什么异状,只是比以前更沉静了些,但是楚正玺却清清楚楚知道,她根本还没有从骤然丧妹的震惊中恢
  复。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她常常半夜里醒来,坚持要去接妹妹回家,或是紧张地到处找她的信用卡帐单。
  然后,她没办法练琴。
  楚正玺看着她呆坐在钢琴前,或是用绒布擦着闪亮的长笛,却无法演奏出一段完整的乐曲。
  韩亦诗自己也很困惑,“为什么声音都不对?钢琴是不是要调音?还是,我该把长笛送去保养?”
  楚正玺为了她做尽一切。在他的坚持下,他们住在一起。他把她放在身边时时照看,寸步不离;一个月里请调音师来帮钢
  琴调了两次音,也维修了两次她的长笛。不停试图诱她说话,不厌其烦地解释韩亦柔的死亡给她听,联络她的乐团朋友或是死
  党来看她,甚至安排她去找心理医师就诊,寻求专业的协助
  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她坐在钢琴前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吃得越来越少,本来就不胖的她,体重更是掉了好几公斤,下巴都尖了,整张脸就看到一双茫然的大眼睛。
  看着她怎样都没有起色,甚至一天比一天憔悴、越来越封闭沉默,楚正玺心如刀割,仿佛被困牢中的猛兽,几欲发狂。
  “你怎么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楚父见到脸色阴郁的儿子时,很不满意地质问,“我知道你和韩家两个女儿从小就认识,感情好自是无可厚非,可是有必要介入这么深吗?无论如何,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你要管,也有个限度。”
  楚正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父亲明白,韩亦诗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无法置于度外。
  谁能看着自己的心一天天的腐蚀败坏下去,还无动于衷?
  “我看你这样守着她也没用,传出去也不好听,让人家说我家教不好,教个儿子跟女人同居吗?”楚父见儿子不答腔,索性说个痛快。“如果有结婚的打算,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倒是说说你的想法。”
  楚正玺烦得想放声大吼,以纡解郁闷之气,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懊恼地叹口气,“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机。”
  楚父笑了,“你跟我打什么官腔?时机是人创造的。如果你真的想娶亦诗,那我们就找个时间去拜访她父母,谈一谈这件事。早点解决也好,省得看你这样牵肠挂肚的。十几年来都这样,就是为了同一个女孩子,说你没出息,还真没出息!”
  楚正玺苦笑。他不能不感谢父亲的开明与支持,他相信韩家父母也会愿意把女儿交给他照顾,可是问题就出在韩亦诗身
  上。
  当他从自己家里出来,缓步走到隔壁韩家旧宅,准备去接韩亦诗时,他还一直在想父亲的提议,以及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是韩亦诗的母亲来开的门。
  韩母本来是个俏丽的女人,打扮时髦,化妆明媚的。可是最近楚正玺每次送韩亦诗来和母亲见面时,总发现韩母的眼角鱼尾纹越来越深,精神也没那么好丁,以往娇娇的笑容也都不见。
  “正玺,你请进来坐。”还是殷勤亲切依旧,韩母招呼着他,“我刚好有事跟你说,有没有空?”
  楚正玺欠了欠身,“当然有,韩妈妈不要这么客气。”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下室内,寻觅着韩亦诗的身影。
  韩母当然察觉到了,微微一笑,“亦诗在睡觉。她现在很乖对不对?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她以前也很乖,不像……”
  话声突然中断了,他们都知道没说出来的是什么,所以沉默了片刻。
  “不说那些了,我是想问你一点事情。”韩母努力打起精神,勉强笑笑。
  “韩妈妈请问。”他客气地说。
  “你对亦诗有什么打算?”
  被这样一问,楚正玺真正讶异了。
  这跟他父亲刚刚才提起的话题,居然不谋而合。
  也许长辈们的想法都是相似的。
  这也难怪,他们就住在一起,经过好事媒体的报导之后,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他和亦诗关系非比寻常。
  虽然他并不觉得亦诗现在会有心情谈这件事,不过,就他自己而言……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他—直以来都渴望有一天,能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如果长辈们不反对,像他父亲或韩妈妈一样,都乐见其成的话……
  结果,不用太久之后,楚正玺就发现自己错了,而反错得离谱。
  “韩妈妈,我打算等亦诗心情开朗一点后,就和她谈谈结婚的事情。韩妈妈的问题是这个吗?”
  韩母笑了,苦涩中带着点无奈的笑。
  “正玺,你是个好孩子。你对亦诗她们姐妹都很照顾,这一点,我很感谢你。”她按了按楚正玺的手,语气温和地说:“可是我问你的打算,不是在试探你有没有打算娶亦诗……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