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初阳终于笑够了，抓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是我的恩人……”
  “？”乍一听，宝儿没反应过来。
  “朱琰，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活不过五岁……”霍初阳出身看着窗外，仿佛响起了从前，脸上时不时流露幸福的微笑，“所以，我以为他就是一切。他要读书学武，要我求取功名，要我征战沙场，甚至要我……”
  他的身子抖了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那样不对……那也没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恩人啊，如果他想要，我全部给他。”
  宝儿听着，有些云里雾里……那皇帝要霍初阳做什么了，把他急得……
  “可我终究是太嫩了，不了解人是有感情的……当我开始不能忽视他身边的男男女女，我就知道我完了……他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我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是我自己贱……”
  他向后仰，斜斜躺在椅背上，泪水大颗大颗涌出，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下来。
  屋外雷声隆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我不是他什么人，我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是我自己贱……
  宝儿听着，心里的伤痛迸裂开了。
  ——你是我什么人，有资格管我？……钱宝儿，你搞清楚，你和她们是一样的……不，她们能生儿育女，你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你老爹空有万贯家财，却怕你败家而无人继承。除了那张脸，你就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想起朱璟是如何翻脸无情，过了这么多年，宝儿还是有号啕大哭的冲动。
  看到宝儿抽泣，霍初阳反而平静下来，“他不打算给我爱，却也不愿意给我自由……这么多年，我总算明白，我，霍初阳，根本不是人，只是朱琰脚下的一条狗。”
  他看看宝儿，半是感悟自身，半是怜惜宝儿，“只是因为生在皇家吗？……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玩弄别人人生的权利？！！！不过是出生的屋檐不同，为什么……”
  “唯有死亡，我才看得到解脱……但是，七王爷说得对，”他坐直身，拿过宝儿眼前的宣纸，“为了一己之私欲，置苍生不顾……我有罪。”
  提笔签下“霍初阳”三个字，苍劲有力，又在旁边摁了手印，他才把纸交还给宝儿，“你走吧……告诉七王爷，无论他怎么定罪，我都认。”
  宝儿抹干眼泪，忐忑不安接过只有签字的供状。他不知道，这对霍初阳有没有利。
  ……总是还是交给朱璟处理吧。
  “宝儿……”
  走到门边，他听见霍初阳唤他，连忙转过头。后者定定看了他一阵，突然粲然一笑。
  “要做人，不要做狗。”
  宝儿鼻子一酸，咬紧嘴唇没让泪掉下来，只是狠狠点了个头。
  出得房门，宝儿看见朱璟正在屋外的环廊上等他。
  想来他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了，宝儿走过去，把供状扔给他，转身就走。
  “宝儿！”朱璟一把抓住他，“宝儿！！你去哪里？”
  “放手！！放手！！叫你放手，你没听到啊！！”宝儿拳打脚踢挣扎着，哭得红红的眼睛再一次流出泪水，“朱璟！！你混蛋！！你和朱琰都是混蛋！！！你们皇家的人都让我恶心！！恶心！！！”
  “啪！——”
  争执中，宝儿扬起手，扇了朱璟一个巴掌。
  力道虽然不重，却足够让靖南王震惊的了。
  “什么也没有……”宝儿言不对语说着，“被劫的那次，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有多爱我……”
  下一秒，朱璟被狠狠推开，宝儿冲进雨里，奋力跑着，想要逃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宝儿！！！”
  朱璟心神俱裂，追了几步，却听见王府的侍卫喊道，“王爷！！不好了！！霍大人他……他自尽了！！！”
  19
  暴雨里，宝儿漫无目的跑着，脚下一个踉跄，栽进泥水洼里。
  爬起来，他看着手心里磨破的地方，血顺着雨水，丝线一样滑走。
  抬眼看空荡荡的街道，景物如此模糊。只有一个乞丐蜷缩在街角，冷得发抖。
  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个落魄的少年在角落里等待那个高贵的人的救赎，最终发现其实两人是多么的不相称。
  宝儿开始明白，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那个角落，一刻也不曾停止过他的等待……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雨还在下，宝儿用手背用力抹去一脸的雨水、泪水，把钱袋抛到乞丐的面前，在暴雨溅起的水雾中慢慢向前走去。
  钱家大铺前，寻人的告示在雨里飘摇。
  宝儿停下来，盯着墙面。告示仿佛是新贴的，依稀还辨得清旧贴的痕迹，有些叠在一起，数也数不清……
  “这位公子，雨大，不如进小店避避雨。”见他站得久了，铺子里的年轻人打伞出来招呼。
  “你是钱忠？”
  “……正是，您……”年轻人老实敦厚的脸上有一丝讶异。
  “为什么要找他……找不到他，钱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不出现，是因为他不想回来……只要你能好好照顾他的爹娘，钱家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
  “我没有想过……”钱忠刚开始听到他的话，有些气愤，心里一琢磨，却又觉得此人怪异的很，莫不是有大哥的消息？“大哥他一定是想回来的，爹娘都在等他。”
  爹娘都在等他……
  宝儿的喉头抽动一下，风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少爷，出什么事了？”小厮模样的青年打着伞从店堂里跑出来，看见自家少爷和个陌生人傻站着，觉得稀奇。
  雨水从宝儿乌黑的发捎滴落……
  他侧过粉白的脸，微启朱唇，“……信儿……”
  青年手中的纸伞滑落了。
  钱府大厅。
  “宝儿……让娘看看……娘不是在做梦吧……”钱夫人抱着宝儿，左看右看，又哭又笑，“真的是宝儿！！是娘的宝儿！！”
  “扑通！！——”她突然跪下来，朝着东方连连磕头，“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娘……娘……地上凉，快起来！！”宝儿去拉他，又被抱住。
  “乖儿子，乖儿子……以后不要一声不响就不见，再也不许了，知道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娘……对不起……”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还没见着人，就听见内院里钱老爷子声如洪钟。
  片刻后，由福伯和钱忠掺着，他一进来，眼睛就焦急地四处寻找，直到看见宝儿。
  “爹！”宝儿扑过去，跪在他面前。
  钱老爷子一听，甩开福伯和钱忠，举起拐杖就要打下去。
  “老爷！！”
  “爹！！”
  宝儿不语，闭上眼，咬紧牙，等着这一棍生生打下来。
  钱老爷的拐杖高高举着，几次想打都狠不下心，一气之下，扔了拐杖，双手交替捶打儿子。
  “逆子！！你……你这个逆子！！！”
  钱老爷打到身上的力道怕是拍蚊子都嫌轻了，自己却气喘吁吁。宝儿心头温热，满含泪水，上前一步，抱住老爹的腿，“爹……”
  钱老爷老泪纵横，伸手抱紧宝儿，“……爹的心肝宝贝，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吓死爹了，知不知道？……”
  “老爷……”
  一家三口团圆，抱哭成一团，旁人为他们高兴，大多笑中带泪。
  几日后，榜文昭告天下，叛臣霍初阳畏罪自尽，念其一念之差，且为皇朝立下汗马功劳，遂不再追究其九族的罪责。
  宝儿见了榜文，关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天。
  想起那日霍初阳最后的一笑，那么温暖的笑意……现在看来仿佛是于世的告别。
  不过是爱，为什么那么难呢？……
  如果不爱，会不会反而可以幸福……
  返家半月有余，宝儿已经完全适应了从前的生活，新添的弟弟骨子里也很可爱，完全没有什么闹心的。
  剩下的就是恢复京城第一少的英武形象啦！！
  镜子啊镜子，天下最帅的男人是谁？
  宝儿看着镜子里精心打扮过的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
  出门！！
  门外，高高的白马上，朱璟笑吟吟看着他，紫金皇冠，如瀑的黑发，羊脂白玉般的肤色，什么时候都优雅俊逸到无可挑剔的面容。
  宝儿笑了……这个人果然天生来克他的。
  “宝儿，我想跟你谈谈。”
  宝儿点点头，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京城的大道上。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道路口集结大量的人，他们的马匹过不去，只能下来察看。
  人群的中央，瘦弱的男子蹲在地上，苍白着脸看着前方，让人想起风里轻轻摇摆的白色桔梗花。泪水不断划过他的脸颊，仿佛那清澈的眼眸融化了一般。
  再看另一人……宝儿倒抽一口气。
  天、天下真的有这样美丽的人存在吗？！！
  “你……你？！！恩人，是你！”　朱璟一见那蹲在地上的男子，惊喜万分，径直走过去。
  宝儿心里泛酸，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朱璟接近漂亮的人，他害怕，会紧张得发抖。
  看着他们交谈，他内心的火焰渐渐燃起，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他们莫名离去……
  “他不认识你哎……”
  “宝儿……”
  “说！！你是不是想认识那个白头发的美人，故意搭讪！！”
  “在质问我？……”朱璟不驯地挑起眉毛反问。
  “质问？是啊，我算什么，哪儿有资格质问堂堂的靖南王爷？”宝儿被戳到痛楚，一脸落寞，“要质问也是靖南王妃的事，接着还有侧妃殿下，西厢夫人，再不就是外面的莺莺燕燕，我嘛，算什么东西……”
  “宝儿！”朱璟不喜欢宝儿这样说话……为他吃醋他很高兴，可是他无法忍受宝儿妄自菲薄。
  “爹帮我选了好几个媳妇人选，有几个还真的是美人呢！！”宝儿看看他，突然狡黠一笑，“不过草民家的事自然也与王爷您无关……放心，喜酒一定会请您喝的。”
  “宝、宝儿……”背后一冷，朱璟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追了他还几条街，朱璟终于把他抓到手里，拖进附近的茶馆坐下。
  “不要过来，”见朱璟坐到他旁边，宝儿急忙移到他对面，“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喝了口茶。
  ……他这是怎么了……不应该那样说话的……不应该……
  他已经不是朱璟的什么人了，就算是……又能怎么样？他总要成亲，他需要子嗣……他不能嫉妒……他没有权力。
  可他也没有那个肚量。
  他们不能再相爱了，因为他们一个注定背叛，另一个无法容忍不忠……
  他怕了，怕有朝一日也会想要朱璟死去。
  如果，会那么痛苦，还不如……
  “朱璟，我想过了……”宝儿抬头，认真看着他。
  朱璟放下茶杯，冷冷看着他……这颗构造简单的小脑瓜最近是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说！说错了，看我不打你的屁股！
  “我们……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
  “做朋友，大家都没有负担……对我们比较适合。”
  “这就是你花了半个月想出来的结论？”朱璟气得不轻，口气也跟着森冷起来。
  搞什么？！！……自己那么辛苦去求得皇兄的谅解，小白痴不帮忙也就算了，反正多半是越帮越忙，居然还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他以为他们是一条心的，原来是他自以为是了。
  “好……好好！”朱璟冷笑，扔下付账的银子，“就如你愿。”
  朱璟扬长而去，宝儿隐忍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了。
  他抬手抹去，大喊一声，“掌柜的，上好酒！！”
  深更半夜，宝儿一手拿酒瓶子，摇摇晃晃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还引吭高歌不知那个年代的儿歌。
  “我家有只小麻雀~~~~~~飞到东来飞到西~~~~~”
  唱到高兴的时候，还把手臂抬地来扑腾，终于一个不稳坐到地上。
  醉眼朦胧，他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好像在和他说话。
  “我见过你们！！！军营的草地上，我和朱璟……”
  说到朱璟二字，两颗泪珠不受控制落下来。
  宝儿又狠灌了一通，扔开酒瓶子，摆成大字形躺在街上。
  “……还有一只黄鹂鸟~~~黄鹂鸟~~~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20。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宝儿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锦被上，试着去想发生了什么事，脑中却一片空白。
  “哎哟！！小祖宗，你总算是醒了！！”华贵的妇人一见他张开眼，大喜。
  “娘……”宝儿刚开口，就觉得脑子一阵嗡嗡直响……头好痛……
  “知道头痛了是吧！！先把解酒汤喝了，”钱夫人从桌上端来一碗热汤，催促宝儿喝下去，“真是的，从小到大滴酒不沾，做个怎么喝成那样子？要不是福伯他们出去寻你，你还打算在街上睡到天亮啊？”
  宝儿喝碗汤，冲他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傻笑起来。
  “傻小子，就知道用这招！”钱夫人拍了下他的头，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快起来梳洗梳洗，你师父来看你了。”
  一听师父来了，宝儿可不敢怠慢，洗漱一番，直杀到大厅。
  “师父！！”见到无忌，他扑上去给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