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9-25 12:33      字数:4998
  那榷茶使也是个贯在官场之人,连忙附和:“是。大人说的是。属下初到茶场尚未清楚实际情况,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指点是不敢当啊!团茶价格嘛,今年是这个数字。”说罢,辛臣抬起右手伸出四个手指,“至于高品者也不过是这个价罢。”摊开手掌以示为五。
  “对,对!团茶是四百文,高品团茶五百文。”榷茶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外面青铮听得真切,顿时咬牙切齿。要知朝廷榷茶便是不允许茶农私售茶叶,只由官府榷茶使从茶农手中统一收购,而后售与茶商,期间这一转手,正是中饱私囊的暴利所在。收购之时茶价压得越低,获利越是丰厚。茶农无选择余地,即使明知茶价苛刻却仍只得卖给官家,营生怎能不困,暴乱焉能不起。始作俑者,原就是这些贪官污吏!!
  这厢辛臣又道:“只需按此价目收茶,其余不必过问。如有反抗或私下卖茶者,视同乱民关押入狱!!”
  “属下明白了。”
  事情既妥,辛臣挥手示意他退下,便又捧了茶杯悠闲轻品起来。
  青铮知此地不宜久留,便蹑脚转身退离窗下。
  正要施展轻功翻墙而出,突然身后传来女子惊呼之声:“你是谁?!”
  “啊!”
  青铮慌忙回头,只见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惊恐地指着他,发出刺耳尖叫:“来人啊!!抓刺客啊!!快来人啊!!”
  对一弱质女子他无法下得手去将她伤害,只好撒腿就跑,怎料附近正巧有巡逻卫兵经过顿时涌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日光华亮,叫他无所遁形,想在众目睽睽下逃走想是绝不容易。偏那辛臣听到侍女尖叫亦赶来一看,马上认出这个不久前才得罪过自己的小捕快。
  看他突然在内院出现,辛臣心叫不好。此人恐怕已尽窥适才偏厅之事,断不能让他离开。
  但辛臣面上仍是闲适:“喔?这不是石岩的小捕快么?”
  “……”青铮不语,侧目观察四周环境,试图寻机逃脱。
  辛臣冷冷笑道:“小捕快,你私闯漕司府,目无法纪,可是石岩私授之意?”
  “你不要诬蔑石大人!!”
  青铮心中一紧,若此时逃走难保这恶官不会趁机给石岩扣上罪名,这一犹豫,已被保卫的士兵以刀架住颈喉。
  “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偷入漕司府可是石岩之令?”
  “……”青铮冷冷看着他,眼中仅是蔑视。
  “呵呵……”辛臣轻笑着打量眼前这个倔强的小捕快,“你嘴巴倒是蛮硬的,可不知皮肉是否钢筋铁骨。来人啊!拖下去重打八十!!”
  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石岩看到漆黑的天空中那轮光洁无暇的明月。
  从青铮离开牢狱之后,时间已过五天。
  此处消息闭塞,根本无法知道外面情况。
  静默的牢狱,不时传来教人心烦的哀嚎,特别是到了夜半,呻吟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每过一天,心就往下沉落一点,逐渐被不断满上来的不安所淹没。
  没有一刻曾经停止的担心,以至夜不能眠,倦得勉强入睡却又因一点小小声息而惊醒,身心的重压已让他不胜负荷。
  无法出牢的他,只能无助地自责着。他根本不该将那个孩子再度卷入漩涡,明明已经将他送走,明明可以冷硬地拒绝他的协助,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将青铮留下了。
  而今身陷穹牢的他,什么都做不到……
  便是从前面对官场多少困难,亦未曾感过如此的无能为力。
  “秀容……求你庇佑那个孩子……我别无所求,只望他一切平安……”
  牢廊突然传来脚步声。
  石岩连忙站起身来,只见辛臣从容出现在牢门边,嘴角上挂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
  眉褶一紧,石岩知他来者不善。
  “呵呵……石大人,好久不见了!”
  辛臣挥了挥手,一旁狱卒连忙上前打开牢锁,恭敬开门。辛臣弯腰钻进牢内,上下打量着冰冷的牢房,一副惋惜的神情:“真是过分啊,好歹石大人也曾任提点刑狱,怎么能关在这么骯脏的牢房?”
  石岩不卑不亢,淡然说道:“辛大人费心了。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眼中泛过一丝狠辣,辛臣冷道:“自然是想来问问石大人是否愿意招供画押?”
  “我早已招供。”
  “哼。你不过是承认轻率判案,至于私通乱民、煽动暴乱之罪却拒不承认。”
  “诬陷之罪,如何承认?”
  辛臣冷笑:“今晚本官就要你乖乖画押招认此罪!!”
  石岩心念一动:“莫非辛大人打算用刑逼供?”
  “呵呵……当然不会。石大人可是提点刑狱,本官又怎敢屈打成招?来人啊!!带上来!!”
  牢外侍卫将一个人抬了进来丢落地上。
  只见此人头上发髻早已散乱无法看清面容,背臀衣服沾满鲜血触目惊心。
  石岩心脏猛然收紧,竟有一瞬窒息。
  “阿铮!!”
  他正要上前,却被侍卫阻挡。
  辛臣满意地看着失去冷静的石岩,缓缓蹲到青铮身边。
  “这个小捕快骨子还挺硬的,挨了一百棍也没叫过一声,若是寻常人早就什么都招了。可惜他毕竟是人,并非钢筋铁骨……”说着,他伸手狠狠摁在青铮受伤的背部,剧痛让陷入昏迷的人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辛臣你!!”
  石岩已经不能克制胸中爆炸的怒火,一把甩开押着他的侍卫冲过去揪起辛臣:“别碰他!!”
  “怎么?心疼了?”辛臣拨开他的手,眼中尽是阴险,“不过是个小捕快,就让石大人失控至此。他还真是来对了呢!呵呵……”
  强压心中悲愤,石岩不想与他再作纠缠,一心只念快快救下青铮。
  “不必多说了,把供词拿过来吧。”
  “呵呵……本官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辛臣拍拍掌,便有侍卫将一份早已写好的供词放到石岩面前,并把毛笔印墨放置一旁。
  石岩垂目扫过供词,上面述的是他与茶农乱党官民勾结,煽动暴乱的供词。看罢,他没有丝毫含糊,取笔触墨就要签名认罪。
  “不、不要签……”
  衰弱的呼唤自侧旁传来,石岩听得连忙转过头去。
  “阿铮!你别动!”
  适才的剧痛已让昏迷的青铮苏醒过来,眼见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被迫认罪的石岩,他挣扎着要爬起身来企图去阻止,可背上伤疼只是动弹已叫他浑身冒汗头昏目眩,又怎得爬得起来。
  “大人……不要、不要签……”他用尽全力叫唤着,“啊!!”刚刚昂起些许的身体猛被几名侍卫压了回去,眼前漆黑一片,背上锥心刺骨的痛楚硬是让他清醒过来。
  石岩凝视他片刻,而后转头看向辛臣:“辛臣,若我签下供状,你须放青铮离开。”
  “好,本官应你。”
  手中笔杆再无丝毫疑虑,在雪白供纸上写下“石岩”二字。
  “很好。”辛臣满意地看着侍卫收走供词,便带着众人转身要走。
  石岩一惊,连忙喝止他们:“慢着!!”
  “石大人还有何事?”
  “你答应我会放青铮离开。”
  趴在地上的青铮根本无法移动分毫,辛臣狡笑答道:“现在不是本官不放,是他自己无法离开而已。石大人,关心则乱,下次跟人订约,须记得说明条款!”
  “你——”
  石岩知再说无用,他有心不放,便是白纸黑字也视同废约。但青铮身受重伤,若无药医治恐怕不堪设想。
  “青铮受了伤,可否请大夫医治?”
  “哦?”辛臣看着石岩,此人自于两浙路为官便时与他作对,他恨极这个昂立天地的男人,便是此刻身陷囚牢,居然也无丝毫卑屈,仍是腰杆笔直无畏无惧地立他面前。心中不禁恨意猛增。
  瞟了一眼满身血污的青铮,辛臣冷道:“石大人,你这是在求本官吗?”
  石岩咬咬牙,答曰:“石岩恳求辛大人。”
  “呵呵……可本官看不到石大人求人的诚意何在。”
  “混、混蛋……我、我才不要……不要……你……狗官……救治……”没有人压制,青铮勉强以臂撑起半身,说话间嘴角淌下一缕鲜血,“石、石大人……不要求……不要求他……”
  辛臣耸肩一笑:“石大人,他似乎不要领情,那你到底还要不要本官救他?”
  就在这一刹那,二人惊讶地看着石岩双膝落地,笔挺的腰杆弯曲成躬,高洁的额头点在骯脏地面。
  “石岩恳求辛大人遣人医治青铮。”
  盯着匍匐在脚下的石岩,辛臣先是一愣,而后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石岩,你终是有对本官卑躬屈膝的一天!!哈哈哈——来人,去请大夫过来!要好好医治这个小捕快!以后本官再想要看石大人下跪可就容易多了!哈哈——”
  辛臣一行扬长而去,静寂下来的牢狱只剩下刺耳笑声的回荡。
  石岩缓缓站起身来,想伸手扶起青铮,却感觉到虚软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阿铮?你怎样了?”
  随即呜咽之声传入耳朵,石岩更加担心,连忙抱起青铮,见他满脸泪痕,一双清澈的大眼已教泪水给浸得朦胧濡湿。
  以为他是伤口疼痛而哭泣,石岩小心地避开背部的伤位,以胸膛为枕让他侧躺在自己身上。
  “很疼吧?不要紧,大夫快来了。”
  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反让眼泪掉得更凶。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青铮看到石岩额上沾了地面的泥污。手,慢慢探过去,企图擦去那碍眼的侮辱。可他早已满身血渍,那片额际被他抹上了大片骯脏。
  因为他的缘故,害他最尊贵最重视的人被侮辱,只跪天地,只跪父母,只跪皇上的膝盖而今却要在那恶官面前落地……
  心中塌陷下去的愧疚情绪宣泄而出,青铮抓着石岩的衣服,拼命地道歉:“……对不起……对、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凝视着怀里硬撑着伤痛,却仍为自己过错而难受的男子,石岩轻轻叹了口气,用袖擦去那满脸的泪渍:“该道歉的是我。若不是我命你跟踪榷茶使,你便不会受到伤害……”
  “不是的……大人……”
  青铮还待再说,却被石岩制止:“别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养伤。”
  “我……不要……受那狗官……假恩惠……”
  “不要任性。”
  可青铮还是拼命摇头:“我死……死也不要……”
  “不可以轻易说死!!”石岩突然的嘶吼把他吓了一跳。
  青铮愕然地到从来只有冷静的脸上看到蔓延的痛楚与慌乱,迷混的眸子带了惊恐神色。
  “大、大人……”
  一双手臂有力地环住他,居然有轻微的战栗。
  从刚才见到满身血迹的青铮被丢进来,到辛臣答应请医放手离去,一直死死忍抑着的惊惶终难再压。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的……”
  失控地抱着怀里的人,好似一松手便要失去了般恐慌着,嘴里只能无助地低喃,无法宣泄的恐惧教这个坚强的男人几近崩溃。
  这样脆弱的石岩,让青铮看得心疼若裂。他咬唇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伸手环住石岩腰际。
  身体传递着炽热的温度,聆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仿佛有一刻,二个截然不同的人融到了一起。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更鼓的声音。
  更音仿佛敲醒了石岩的心智,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差点要失去了的人现在便在怀内,石岩已不想顾忌再多,明日以后纵有更多危险阻障,他只想在这一晚,敞开自己的心,教那人清楚明白自己所思所想。
  “阿铮……”
  “嗯。”
  “我……曾经有一个与我自幼指腹的妻子,她是个温柔娴熟的女子,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我读书高中。可惜在我衣锦荣归之年,她却患上痨病。那时我初任提点刑狱司,只顾着执理公义,每天忙整台上案卷,完全忽略对她的照顾……以至她孤独地死在一个风雪之夜……”
  环在他腰间的手有些收紧,施予了安慰的力度:“大人,我想她不会怪你的……”
  灯火阴暗,掩了石岩脸上沧悲。
  “失去方知珍惜。人常懂言,却终未懂惜。”
  “是啊……”
  “那一晚,看到她倒卧在咳出的血泊中,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她一起死了,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害怕……”
  “嗯……”
  “可刚才……我却怕了。”
  “……”
  “怕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怒瞪我,再也不会张开嘴巴顶撞我……”
  “……”
  “阿铮……”石岩深吸一口气,让狂跳的心稍微稳静,“你可愿意……就这样陪我一生……”
  “……”
  牢房静寂得只听到二人薄弱的呼吸声。
  石岩候了许久,却始终等不来答复,禁不住轻唤道:“阿铮?”
  “呼——呼——呼——”响应他的,居然是低沉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