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9-25 12:33      字数:4828
  以后就要被列入黑名单了……”张知县拉着那马递,哀求道:“可不可以请您回报石大人,便说那青铮病得动不了了,可否指派别的捕快协办?”
  马递无奈地摇头道:“大人应知石大人性子,命令一出,非死不改。况且是石大人亲点此人……”
  “下官知道了……”张知县百般无奈,但也只有应允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到一直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青铮,此刻像个傻瓜一般咧着牙齿笑得合不拢嘴。
  “唉,完了完了……就别想官复原职了……”
  他冤啊……
  临安城提点刑狱司府邸,因其辖管两浙路下所属州府的刑狱复核之事,以及审查各州府判决的案件和囚帐,每日在这里进出传送文书的步递、马递不计其数,加上来自大理寺、刑部的下行公函的急脚递,府内石阶从早到晚皆是车水马龙,比起闹市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前一对怒目圆睁的镇煞石狮威武不凡,大门两旁站立两名高大力役,手按佩刀守卫府邸,不允闲杂人等随意入内。
  平素的那些小摊贩、游荡子哪里敢在此附近逗留,即使不得已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连抬头看看那衙前匾额也是不敢。但偏偏这世道,总有例外的存在。
  “哇!好气派啊!”
  只见一个挎着破旧背包,手里提着一串大饼的男子站在提刑府外仰着脑袋,发出巨大且夸张的赞叹声。守门力役见他虽然身穿红色捕快装束,但脸上却无丝毫公事严谨,两腿裤腿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卷了起来,胸口的衣襟也随已放开,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石大人!我来了!!”那男子跨开大步,大大咧咧地要进去。
  力役连忙喝住他:“站住!你是何人?这提刑府不是你随便进出的。”
  “啊?不能进?”男子对守卫的凶恶似乎不以为然,“是石大人叫我来找他的啊!”
  “石大人?”守卫互相对望了一眼,想到那个冷峻严酷的男人,同时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料想此人定是蒙混。“快走快走!不要在这里捣乱了!”
  那男子可不乐意了:“我才不是捣乱!确实是石大人派人送来公函,吩咐我来这里协助办案的!”
  “就你?”
  两人再度打量了一下他,虽然脸上带了些许风尘,但一双清澈若泉的眸子依然明晰,不过仍是稚气未脱,明显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捕快,那位苛刻的宪司大人怎么可能找个这样的人来帮忙啊……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啊?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才不走!明明是大人叫我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其中一名门卫眼睛一瞪:“既然你说是有公函,那拿出来看看。”
  “呃……”男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那个……我在河边喝水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水里……”从简便的行李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被水化开变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到原来的内容。
  门卫看了更加不相信他的说话:“这算什么啊?拿张烂纸就想进去,你当提刑府是客栈啊?”
  “快走快走!”
  男子被推搡着离开,气恼地瞪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走大门!!”
  “不必再说了。”
  只见提刑府内议事厅门大开,一名脸色略带憔悴的紫袍男子从里面大踏步走出来,身后跟了几个州府官员,像寻到了蜜糖的蚂蚁般死缠不休。
  “石大人!您看这事……”
  身穿红袍官服的肥胖官员手里拿着一卷案综紧追在石岩身后,脸上的肥肉爬满了汗水。
  “刘大人,”石岩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一双虎目透着威严的神色,“不必多言了。身为常州知州,应知我朝不允辄用妓乐宴会宾客。”
  那官员被石岩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慌张:“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是因为母亲八十大寿,所以才大排宴席,更请了歌妓助乐,并非故意……”
  石岩见他还在狡辩,脸上冷凝之色更重:“刘大人,你每月餐钱为几?”
  “大、大人……这……”
  “知州每月餐钱五十一贯四百文,厨料米六斗、厨料面一石五斗。本官可有说错?”
  “大人说得不错……”
  “那刘大人你告诉本官,当日宴客花费使了多少银两?”
  官员听此问,顿时吓得汗流浃背:“下、下官忘、忘记了……”他并非不知,却是根本不敢作答,怕说少了惹个欺瞒之罪,说多了更是雪上加霜。
  石岩毫不留情地喝责道:“刘大人还想隐瞒到何时?还是料定我不会派人追查此事?”看着那官员想筛糠那般浑身发抖,虎目流过失望的神色,“宴请八百宾客,召近百妓女陪酒逾滥,合共花费四百五十贯七百六十文,厨料米面不计其数!!经查此宴花费动用的是公使钱。身为知州,挪用款待过往官员、犒劳军校之银以作己用,此等奢僭自肆,挪用公银,不修州务之举,可是为官应有之道?!刘大人,你是否还觉得还需为此辩解?”
  “石大人,下官并没有奢侈宴客,只是为母做寿,稍……”
  “刘大人,我朝《职制敕》有规,各州县官员非遇圣节及赴本州公筵若假日,而用妓乐宴会者,杖八十。你身为知州,理应清楚。若再不加收敛,本官只有休函一封承交御使台鉴。”
  话已至此,石岩不意再作纠缠,数夜未能深眠的他只觉得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跟这些顽滑的州府官员打交道,更让他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偏偏此时,一把高昂之声从门廊不远处传来:“石大人果然是严明公正!本官深感佩服啊!哈哈……”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高颀男子徐徐步来,看他与石岩年龄相仿,但皮肤白皙、脸容俊朗,神态中更多了三分傲慢。
  “辛大人!?”官员们一见此人,马上鞠躬行礼,其态度极为恭敬。
  连石岩也拱手拜礼,道:“不知辛漕司前来,有失远迎。”
  那辛漕司却没有回礼,只是呵呵一笑,道:“石大人,此番前来不为其他,便是那刘知州挪用公银妓乐宴客之事,还望能酌情处理。”
  “酌情处理?”石岩眉峰一紧,“本官不明。”
  “挪用公银一事实属误会,宴席所用花费虽为公使库钱,但都是那刘知州每旬积下来的旬设。本官每旬皆有下拨钱粮给各州府以作设宴慰劳众官之用,他大概是太过节省,每次都积存了自己的那份,所以才有挪用之说。”
  刘知州连忙附和:“石大人,我确实是清白的。此番用银也在账册上列得一清二楚,大人大可遣人来查。”
  辛漕司闻言狠狠瞪了那知州一眼,责他讲多错多,反倒给了石岩一个借口。
  石岩眼神一转,不给二人反驳之机,道:“既然如此,我定会遣人查明,定不会错判好人。”
  “石大人还是不明白吗?”辛漕司向那官员摆一摆手,示意他们稍微离开,然后说道:“那刘知州实乃户部侍郎陆大人之侄,当日宴客陆大人虽然没有出席,但也有做礼祝寿。若是查办了他,恐怕陆大人那边就不好交待了。石大人,劝你还是顾全大局的好。”
  这明是说理,暗有威胁的话,令石岩本就略有微疼的头更感烦痛。
  他稍提精神,不卑不亢地回答辛漕司:“辛大人,本官身为提点刑狱,决不能坐视违律之行,否则便是愧对圣恩!!”
  “你——”辛漕司被他一轮抢言,顿时恼羞成怒,“石大人!!本官看你未免过于自大!”
  “辛大人息怒!”
  “辛大人,别气坏了身子啊!”
  “辛大人保重啊!”
  一群官吏马上围了上来,劝解二人。像一大堆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般,石岩只觉更加头昏脑胀。
  但那辛漕司仍不肯放过他:“石大人,你可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才是。朝中为官者,处事就需灵活圆滑,像你这般顽固不化,恐怕只会处处树敌。否则在皇上面前被参,可不要说本官不曾提醒过你!”
  石岩合上疲惫的眼睛,凝了心神,瞬即张开之际,如同灵蛇吐信般射出凌厉神色。
  “若本官哪日包庇枉法,不必谁人上参,我定会先参己一本!!”
  “石岩!!你——”
  两人之间顿时剑拔弩张,吓得一众官员不敢出声劝阻,皆怕劝了一个却得罪另一个。
  “喂喂喂!!你凶什么凶啊!!”
  清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众人不禁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却见那院墙之上,竟是一个捕快打扮的男子毫无礼仪地丫着双腿蹲在墙头,嘴里刁着半个大饼,似乎是刚刚爬上去的模样。瞧他三下五除二咽掉口中的剩饼,然后一跃而下,风般跑到对峙的两人中间,拦在辛漕司面前护着石岩。
  一双清澈无暇的眸子瞪得大大,戒备地盯着辛漕司:“你凶什么啊?!警告你,再敢辱没石大人,我可饶不了你!!”看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好似在宣称若这辛漕司再敢凶石岩,就要扑上去咬人了……
  “青铮?你来了?”稍微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石岩这才发现到眼前站着的人竟然就是昌化县的小捕快。
  “就是我啊!”青铮转过头去咧嘴一笑:“大人,你记得我的名字了啊!”
  “青铮?”辛漕司打量了眼前这个小捕快,见他虽然眉清目秀,却无干练精明之神,适才莽撞之举更是让人皱眉,早前似有耳闻这石岩对一名县衙小捕快青睐有加,难道便是此人?
  “哼!”青铮瞪了他一眼,没有行礼之意,邈慢态度表于言外。
  石岩连忙按住他肩膀,示意他别要冲动,又对那辛漕司说道:“辛大人莫要见怪,他刚刚从县衙赶来协助一案,有失礼仪之处还望见谅。”
  “算了。”辛漕司若有所思的看这二人,何曾见过这强硬之人居然替一名小捕快辩护求谅?!此番确实是稀奇了……
  记起此番目的,辛漕司道:“石大人,再给你些时间考虑,无论如何要给一个圆满的答复。”
  石岩将青铮拉到身后,坚定简单的回答道:“本官现在就答复辛大人,此事,本官定会秉公办理。”
  说罢,一拱手便拉了青铮,从容而去。
  留了那群愣住的官员,以及颇为耐人寻味凝视着二人背影的辛漕司。
  石岩拉了青铮,疾步来到后堂走廊才稍微慢下。
  庭院宁寂,适才紧绷的神经轻松下来,顿时让他感到一阵晕眩,身体控制不住晃了一下。
  “大人,你还好吧?”
  青铮见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一摆,连忙抢上前去扶住石岩。
  低头看见那张严肃的脸容此刻嘴唇发白,双眼紧闭,强凝神志等待混眩的感觉过去。
  “不碍事。”虽然神志已是混乱,但脑海中还是记得莫要让那张开心的笑脸变得担忧,石岩难得地说了个不太高明的谎言。
  因为不高明,所以就连单纯的青铮也骗不过。
  “……得罪了!”
  还未明白他话中意思,石岩突然感到双腿离地,身体凌空,被一双手臂牢牢抱起。
  “青铮?你干什么?”想睁开眼睛确认,但即使眼帘打开也只见金星乱冒,四周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看清身旁的事物,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被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大人……你真不懂得珍惜自己……”嘀咕声在很近的地方传来,那么说抱着他的人该是青铮吧?
  片刻轻微颠簸之后,是软绵绵地床铺触觉,身体在接触到休恬之地后本能的放松。
  又过了一阵,舒服冰凉的湿巾覆到额前,渐渐驱走了不适。
  “好些了吗?”
  清爽的声音,和它的主人一般有着如风拂柳时的温柔。
  “嗯……”石岩闭了眼睛,但脑袋却已清晰了许多,“青铮,你来了啊?”
  “大人不是看到了吗?”青铮似乎很高兴,“我一收到大人的公函就马上出发了!如果不是知县大人死拉着我提醒这个,注意那个的,我还要早到半天哪!蔡捕头他们更离谱,耳提面示地说什么不要得罪大官,他们还真以为我会那么莽撞吗?真是的……”
  “……我看你已经不负众望了。”
  “啊?”
  不用睁开眼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目瞪口呆的表情。
  “刚才你不饶他的人,就是两浙路转运使司辛臣,辛漕司。”
  本以为会听到他惊恐的声音,怎料那青铮不以为意地问:“……那是什么啊?”
  “……除了捕快你就不知道其他官门职名了吗?”
  “不是啊,我知道提点刑狱司这个官职啊!!”
  石岩顿时气结。若他现在昏倒,绝对是被这个小捕快给气的……
  “治路有四监司,分别是漕、宪、帅、仓,各主地方之财政、刑狱、军民、粮食。适才那位便是手握两浙路上财政大权的辛漕司。”
  “哦,那又怎样啊……”
  听他语气,似乎还是不甚明瞭其中厉害,石岩只有说得更加详细:“随说我等平级,但事实上,四司中以转运使司为重,盖其可影响吏治之清浊,民生之富贫,国库之盈虚,边防之振弱。可说是四司之首。”
  “啊啊啊?!”青铮终于明白了他刚才得罪的人到底有多大权力,可是后悔自己的鲁莽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