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911
  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就是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
  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
  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
  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地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
  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
  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地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
  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
  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
  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
  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
  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我这里。”
  他拼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
  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
  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
  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
  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
  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
  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地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
  心里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
  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
  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地夸大着口形说:“沙
  ——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
  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
  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
  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
  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
  “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书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
  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地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
  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
  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
  我叫他吃白饭洒盐,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我叫他用手
  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
  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
  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地觉察到了。
  “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
  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地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了。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地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
  阴沉地盯着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
  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
  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
  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
  题。”
  哑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
  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
  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
  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
  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地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
  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子。
  哑奴一再地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
  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
  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
  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
  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
  才放心了似地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
  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
  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
  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
  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
  “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
  都不觉得他过分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
  地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
  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
  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
  悄地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
  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
  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
  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了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
  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
  有积极地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地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
  推着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
  里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
  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地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
  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
  能回来。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就很激动地告诉我:“快来看,
  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
  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毛里塔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
  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地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拼命地跑到邻居的门外,看
  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
  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
  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地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
  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
  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
  毯子,我没有考虑地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
  地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地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
  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
  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拼
  命地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
  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
  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地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
  又拼命拉着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
  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地上了车,
  手紧紧地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
  远的,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地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
  有哭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地流满了面颊。我慢慢地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
  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
  另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