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91
  五儿(6)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
  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
  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
  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
  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分
  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
  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
  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
  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
  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
  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
  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
  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
  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
  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
  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分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
  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
  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
  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
  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
  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
  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
  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
  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去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
  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
  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
  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
  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
  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
  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叫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
  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
  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
  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
  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
  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
  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那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
  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
  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
  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
  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
  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7)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
  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
  坐前几个“月子”,者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
  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那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
  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
  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
  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
  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
  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8)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
  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
  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
  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
  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
  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
  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
  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咷
  (9)。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也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
  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
  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
  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侍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
  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
  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分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
  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
  见我的脚步,一骨碌(10)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
  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
  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分家务。越看越不行了,
  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
  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
  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
  只是当年祖父母的扩(11)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
  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罢。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
  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
  坟的样子。我和隐(12)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
  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
  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罢,你。
  (1)惦记:挂念。
  (2)迈儿:朱自清的长子,即《儿女》中的阿九。
  (3)闰儿:朱自清的次子。
  (4)采芷:朱自清的长女,即《儿女》中的阿菜。
  (5)转子:朱自清的次女。
  (6)五儿:朱自清的三女,即《儿女》中的阿毛。
  (7)老在行:即十分内行的人。
  (8)捞什子:即劳什子,也称牢什子,指使人讨厌的东西。
  (9)号咷:大哭。
  (10)一骨碌:立即,马上。
  (11)扩:墓穴。
  (12)隐:即陈竹隐,四川成都人,朱自清的后妻,于一九三一年结婚。
  情真意切朴素自然
  ——《给亡妇》导读
  《给亡妇》是一篇悼念亡妻的抒情散文。作者的妻子武钟谦于1929 年
  11 月不幸病逝。三年后,作者写下了这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尽情地抒发了对
  亡妻的感激、愧疚和思念之情。
  悼念文章,自古有之。但像《给亡妇》这样声咽气堵地将感情表达得令
  读者动容动心的,却为数不多。朱自清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李广田在《最完
  整的人格》一文中写道,凡和朱自清相处过的人,“没有不为他的至情所感
  的”。“正由于他这样的至情,才产生他的至文”。读罢《给亡妇》,我们
  确实可以看出这一点。
  本篇的抒情特点是通过叙述妻子生前的一切,用具体可感的形象来打动
  人心。作者从妻子生前对儿女尽心喂养的慈爱、挑起生活重担的贤慧、对丈
  夫的温顺、极度的克己诸方面塑造了一位贤妻良母式的东方女性的感人形
  象。尤其是诸如卖了金镯子为“我”助学;带着“我”的一箱书逃难;晚上
  听到孩子哭就“竖起耳朵”,工夫大了就得亲自过去看;病已很重了,但怕
  “我”烦人生病,一直瞒着等细节追述,更是再现了亡妻昔日的音容。正因
  如此,作者所抒之情就有了坚实的依托。
  朴素自然,不加雕饰,是本文的写作风格。这也是朱自清后期散文的风
  格。朱自清追求的是“真”,“真就是自然”(《论逼真与如画》),真情
  的流露是不需要什么修饰的。朱自清在担当人一生的三个角色——为人子、
  为人父、为人夫——方面,都有文章流传于世,以人子角色写的有《背影》,
  以人父角色写的有《儿女》,以人夫角色写的有《给亡妇》。三篇文章都写
  得自然真切,朴素感人,而尤以《给亡妇》为甚。《给亡妇》从告知妻子几
  个孩子的现状到回忆妻子抚育孩子的辛苦、从重述妻子病重返乡时所说的“还
  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坟前怀想,从许诺尽心抚养孩子到告慰死者安息,无
  一处不朴素自然,而又无一处不生动感人。
  (王卫东)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叶圣陶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
  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
  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
  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
  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
  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水泥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
  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①的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
  用舌头舐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给仇
  人的水龙冲得光光,已给腐心②的人们践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总是曾经淌在这地方的,总有渗入这块土的吧。那就
  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
  血灌溉着,血温润着,行见③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已把整个儿躯
  体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肉,深深
  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什么都是,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点头,听
  见无量数的狞笑的开口。
  我吻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糙石,一
  块热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
  回身走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
  伍,虽然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
  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淋。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的
  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
  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一切的火,紧吻的嘴唇里藏着
  咬得死生物的牙齿,鼻头不怕闻血腥与死人的尸臭,耳朵不怕听大炮与猛兽
  的咆哮,而皮肤简直是百炼的铁甲。
  佩弦④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的脸,正是
  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
  怒!
  似乎店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