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9-03 10:27      字数:4909
  完了N老师听见了,温柔的问我:“占姆有没有得罪你?他说话很含恶意。”
  我还庇护这该死的同学,说:“没这回子事,大家闹着玩,没事。”
  N教授还顶不放心的样子。我却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个外国女学生,他还是准备辞职吧。后来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俩在走廊看见,老远笑一笑,就算了。
  张太问我在那边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给她听:“喏!就好像张彻到了一个地方,碰见一百多个倪亦舒,言语无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这形容大概很传神,故此张太笑了。真是很言语无味的一群人,会搓麻将,会得浅白的英语会话,会煮一两个菜,这是华籍学生。马来亚人奇多,马来亚人从不到别的国度去读书,都赖在英国,正像台湾人都爱上美国一样。我花了很多精神来同情他们,对我来说,一个中国人如果不看红楼梦,也不过是亮瞎子,他们有连“卧冰求鲤”的故事也没听过的。在宿舍里我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相信我,这些人的理解力差过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岁,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该去的。但是这是黄河的问题:勿到黄河心勿死,到了黄河来勿及。多少有点好处,譬如说我学会了为自己担心,不为英国人担心。香港人喜欢悲天悯人,为影评也带一句“……英国真没落了!”实在学贯中西,为影评还得带政治评论的。我很替香港担心,决不替英国担心。英国关我啥事,我头发又染不黄,皮肤又漂不白,虽然身份证明书上没有国籍,恐怕死了还是要做中国鬼的,干吗要替英国人担心事?人家罢工管罢工,女皇照样穿得漂漂亮亮,在网球赛上颁其金杯奖。我很高兴我并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无情无义。
  做移民大概是最没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挂在嘴上,“马上走,马上走。”果然马上走了。在伦敦碰到一家美国移民,老早去了,他们称自己为“北平人”,国语说得很好,搭讪之余,那位中年先生对他八岁的小儿子说:“这位阿姨说的是英国英语,好不好听?”那小儿子只笑。他还会用国语说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识,中文是文盲,挤在一条唐人街里,我们每次走到唐人街总有种说不出的可怖可惧、憎恨厌恶,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热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种羞耻感──头一次为同胞羞耻,也不过是出发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谁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学。
  最后的晚餐(不是那一个最后的晚餐),夏绿蒂大早来接我,咱们在一点钟才考完了法律,她四点钟就来了,陪我说话。她是英国人后辈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礼,顺得人意,说过话不算数,聪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断,爽利,有恨必记,有恩必报。老实说,我认识她三年,始终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咱们俩互称老友记。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记。
  夏小姐与我三年来的对白,可简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试会及格吗?我的稿子怕没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谁说的,你看上去比我们都年轻,成绩太好了,稿子又那么受欢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学我,看我,我整个上半辈子就像一个长长的喝茶时间。”
  我:“真的吗?”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着良心说话,可是她那些可爱的假通通推销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欢她。谁娶了她是有福气的。
  我们那个下午天南地北的说看话,忽然就老实起来,她的作业拿了七十四分,艾莲的八十九分,我的还没拿回来,因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别慢,我说N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喝酒,抽烟,三个月不来上课,一到课室把考试题目都写在黑板上写了等于没写,一年教的还没那么多,上课蹲在桌子上,说粗口骂技工,我与哈里吵架,哈里过来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劝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经没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释一个问题,他死推没空,说了半天,后来我看见他在教员室赌沙蟹,真太像一个男人了。”
  夏绿蒂瞪着她那绿绿的眼睛,用其正宗大不列颠的口音问:“真的?”抑扬顿挫。
  “真的!”我肯定的说。
  “但是你一直喜欢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们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计程车去的。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说:“你喜欢紫纳梵,是因为他像一只大大的、很适合抱的玩具熊!”
  “这不对!”我笑说。
  她不响了。当然她是对的,这是夏小姐小滑头码子一辈子唯一对我说的真心话。当然她是对的。
  晚餐的时候那只可爱的大玩具熊坐在我们对面桌子。我真没想到他也会来。哈里坐我旁边,整个晚上的对白也可以节录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让我考虑。”
  “考虑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对面的女同学:“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狱!”
  我:“R先生,哈里对我说粗口。”
  R老师转头,“他说什么?”
  我:“他说‘血淋淋的地狱’。”
  R老师:“你闭上嘴,哈里。”
  哈里:“不公平,她也骂了我!你们总是帮她,头一年这人连锅子都不会擦,她说从来没有擦过锅子,R老师帮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师一眼:“在家又不见你这么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哈里:“去不去?”
  我:“不去!”
  这时候已经五“个”拔兰地在肚子里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说:“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们在菜牌后面印了考试题目考老师,那出题目的口气跟他们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发麻。
  ①历史──描述天主教宗,从始源到今日,特别注意但不需要认真应付其社会、政治、经济、哲学对欧洲、美洲、亚洲、非洲之影响。请尽可能简单、精略、扼要。
  ②医学──已供给汝一把剃刀、一块纱布、一瓶威士忌。将汝之盲肠除去,不准缝合,待教授来检查,汝有十五分钟时间。
  ③公共关系──两千五百名暴动移民拥入大使馆。改必需使其安静,汝可用任何古语──除却希腊文与拉丁文。
  ④音乐──写一钢琴协奏曲,以横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钢琴一具。
  ⑤社会学──估计世界末日对社会之影响,设计一实验以证实汝之观点。
  ⑥工程──一技强力长枪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写出。十分钟内,一只饥饿亚洲种老虎将会被释放进汝之房间,请准备适当之动作,并且解释汝动作之重要性。
  ⑦普通常识──演释宇宙。详细解释。举三个例。
  我最喜欢第⑦条,笑得昏了头。
  那边厢荷顿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话,“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剑桥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因为校长生病,系主任没来,所以由我发言,较为顺理成章──”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哈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诚的说,只有醉了才这么真诚。
  “谢谢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来,这地方热。
  然后哈里说:“纳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么可以在我当中把衣莎贝伦走?你这私生子!野种!”
  N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这么做。”
  那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我约了夏小姐去吃广东茶。我们约好了在“妈妈关心”的童装店下等。风很大。
  该做的全做了,三年来最后的一天。
  夏绿蒂来了,她永远准时的。永远是英国人。
  “夏绿蒂。”我说。
  “是?”
  “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天了。”
  “有后悔吗?”
  “没有后悔。我很快乐。大概来说,我很快乐。”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说。
  “不对的。”我说:“我很快乐。”
  她微笑。她什么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远只是微笑。我还有半块橡皮在她那儿,她还有半截“波罗”薄荷糖在我处。
  “夏绿蒂,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胡说,我会来香港的。你也会来英国。”她说。
  我叹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样才好,是不是,你会一直记得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一个星期四晚上。
  “你会记得我?”我问她。
  “当然。”
  “你认为N教授会记得我?”我问。
  “是的。”她说。
  我笑,“我在你口中总是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她笑,“别调皮。”
  当然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纽约买了两张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对象寄出去,其中一张是史诺比坐在屋顶上说:“我早知道我会想念你──”后面是史诺比以手覆额说:“但到这种地步就荒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个梦。等成绩报告表寄来的时候,梦也该醒了。我一直觉得做梦比现实有真实感。做梦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说:“你看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以为她上课也是那个哎?”
  我上课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裤常洗常浆常熨,头发整整齐齐。打起网球来,球都发不出,但是头带与护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难道不珍惜这些日子?这些借回来的日子。我难道不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的黄昏已经近了。
  从一个飞机场到另一个飞机场,行李、证件,在飞机上呆坐,看身边的学生,看她们的银镯子,看她们发式、衣裙。我是要比她们来迟了十年,可是不后悔。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