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9-03 10:27      字数:4909
  我呆呆的看看电视,七彩的画面在闪动,没有声音。我看看钟,七点半多了,下楼也差不多了,我吁出一口气。取过大衣,推开了门。
  方叔叔总是很准时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他的白色“宾利”停在我们口楼下,司机坐在前面,司机旁边有个年轻人。他在后座。看到我,他马上替我开了车门,我钻进车座,关上了车门。
  他说:“玫瑰,这是我的新人方正。”他马上介绍。
  我问:“是艺名?”很简单易记的一个名字。
  “是,”前面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艺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方正,大概是导演给他取的,方方正正,没有什么不好。我坐在车子后面,只看到他的后颈,头发很长,贴在领子上。西装是丝绒的,好像是深蓝,好像是黑色。
  汽车很豪气,暖气使我觉得疲倦,我靠在车座上,一直不说话,这也是一种享受。
  方叔叔问:“怎么,最爱讲话的人,不开口了?”
  我笑看反问:“谁最爱讲话?”
  车子停了下来,才驶了十分钟。导演与我下车,我们三个人站在街上,导演问我喜欢到哪一家饭店,我说随便,他定要吃法国菜,我说无所谓。
  我们进入了法国餐厅,光线还是很暗,不过我可以看得清楚这个新人了。好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年纪极轻,恐怕在廿岁之下,并不算十分高,瘦长条子。一双眼睛深得有神,浓眉,嘴唇薄得倔强,笑起来却像一个婴儿,那种纯真感情是无法形容的。他的脸独特得很。
  这么一个小生,不红似乎也很难,何必还要我帮忙!
  恐怕方导演这一次直是为了请吃饭,献献他的宝。
  我们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蜡烛下我看看导演说:“我不说一白话!你只要把他看得牢,别放他走,就行了。”
  导演眉开眼笑。他的新明星却还不明白我们说什么,但是他很稳重,礼貌的陪着微微一笑,无限的魅力露了出来。
  当面对着一个人评头品足,似乎真的很过份,但是我对着的是一个戏子,中国人对戏子有资格这样做,而且我是记老,有说长道短的权利。
  不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的确少见,不但五官长得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我心里想:他是什么出身呢?好还是坏?
  我不硬瞪看他看,但是也看实瞄了几眼。
  方导演郑重的对我说:“玫瑰,公司要捧他,应该怎么做?”
  我毫无犹疑的说:“登照片,照片越大越好,让观众自己的眼睛看,不需要俗气的宣传文字。”
  导演又问:“你的报纸肯登他的照片?”
  “肯。”我笑,“一连登十天,好不好?即使老板怀疑我收了你的黑钱,我也不出声,怎么样?”
  “太好了。照片,一连十天,一个字也没有?”
  “最后一天登名宇,读者急死了,一定记住他。”
  “玫瑰,很好,一于照你的做法。”他拍了一下桌子。
  他用手搭着方正的肩膀,“怎么样?”他是很得意的。
  我取笑,“谢谢姊姊呀。”我说。
  方正并不老实,眼睛里闪着一点狡黠,“太年轻了。”他说:“怎么能做姊姊?”
  我摇头,“千万别学这种油滑,一学就跟他们一样了。”
  导演说:“不做姐姐,做妹妹也是行的。”
  我横看看他说:“太没道理了!导演,我是叫你方叔叔的,你怎么倒取笑我起来!”
  “对不起,玫瑰,”他道歉,“大家说着笑,玩玩。”
  我也笑了,这此一年来,独自在外打天下,什么笑话没说过?再也不忌的,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特别可以装一下胡样。
  上了菜,我就吃。方正坐在我对面,我就信口问:“几岁了──我是记老,恐怕可以问吧。”
  “十九。”他答。
  “本名什么?”
  “范家树。”
  他一直答下去:“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现在签了八年合同,导演说时间太长了,改五年。”
  “拍武打片,导演说武打片就快没落了,但是文艺片却难找题材,太婆婆妈妈的也不好。”
  “是导演无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我参加国术比赛,才得第四,不过运气比任何人都好。”
  他笑了。
  我看着地。答是答得有纹有路,规规矩矩,然而三句不离“导演”,红起来导演还得看他的脸色。做戏的都这样。我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然而拍电影终归得用小生,可惜料子越好,越难控制。
  看看他,我觉得自己老。虽然说只廿多岁,而且又长得年轻,但是不能比,一与正直的青春比,就原形毕露了。我暗头里叹气。
  他是天真的,仿佛真是早上七八点的太阳,无限春光在眼前似的,我有点喜欢他,喜欢他对世事一无所知,好好的白纸总是要染污的,十年前我比他更白。算了,出来吃一顿饭,就带上了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无聊。
  吃完了导演还要去喝咖啡,我想推辞,一想回了家,左右也不过是睡觉,不如去散心散到底。
  到了他们出没的咖啡座,导演碰见了一大帮熟人,一坐就坐过去了,剩下我与方正两个人在一张圆桌上。导演老半天没回来,像把我们忘了。
  方正不耐烦了。我含笑的看看他。天生明星材料,他会喜欢电影圈,这么不甘寂寞,这么爱热闹。
  他偷偷的跟我说:“玫瑰,我们先走?”
  “你不怕?”我笑问:“回头你导演不见了人,会找,”
  “才不怕。”他说:“他知道我在那里。”
  “好的。”我笑,“走吧,多坐也腻。”
  “来!坐我的车去兜风去!”他拉我起来,取出钞票搁在桌面,我们两个就这么溜走了。他牵着嘴角,似笑非笑,很是动人。我总是觉得他的特色是动人心弦。
  街上的空气很新,却下着雨,雨是忽然来的。
  我问:“你的车呢?”街上映着霓虹灯的七彩,雨水一晕一晕,我有点心不在焉的问着。
  他有点尴尬:“就是没告诉你,车在停车场,而且是开蓬的,现在又下雨。”
  我笑了。
  到现在才看清楚,他的西装是深蓝的。现在他还可以站在街上,三五个月之后,恐怕会围上一堆影迷了,至少有人指指点点,不会放松他,他会不会想念如今的自由?
  “就这样走一下好不好?”我问:“空气难得新鲜。”
  “好好──你不怕淋雨?”他诧异的问。
  “不怕。”我说:“只怕导演现在穷找我们。”
  他低下头笑了。我们一直走看,雨很细。
  “以前干什么?”我问他:“念书?”
  他看我一眼,“别笑我,我是修机器的。”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我点点头,欣赏他的坦白。
  “我父亲开一家小小的车行,我跟他做一辈子,也没出息。”
  我抬头:“做明星会有出息?”
  他犹疑了一下,“至少他们给我的薪水不坏,而且他们说我会有扬名的一天。你也这么说。”
  “是的,我没有骗你,我见过太多的明星,谁该红,谁该不红,总有点分数。不要见怪,你不像车行出来的。”
  他兴奋,“我希望好好的干一干。”
  我不出声。这是一项赌博,他赢的成数很高,但是吃这种暴起暴跌的偏门饭,还比不上守着一家小车行稳,现在跟他说,他死也不会明白,将来明白了,又来不及了。凡世事多数这样,如今他名利心织,再泼几盘冷水,也是徒然,我还是省点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间大了起来,我与他并没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盖的地方,我们走到屋檐下去。
  他说:“这层楼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诧异问:“这么近?”这附近都是中上级的小型住宅。
  “是。”他耸耸肩,“公司为我准备的。”
  电影公司就这样,把好好的年轻人拉过来,像买了一样道具,塞进什么模子里,就定个什么型──谁是玉女,谁是武后,谁是影帝,谁是巨星,出尽法宝,不过是想捞几个钱,不过总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个人住?”
  “是。”他说:“我会煮咖啡。”他春着我,“请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楼,他住第十一层,小小的一房一厅,布置可以说豪华,然而其俗无比,却也不会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里去,公司待他是优厚的,方导演有功。
  他没一会儿就捧出了咖啡,肴来还真有一手,另外递过来一条大毛巾,坐在我旁边。
  我抬头,“干吗?”我问。
  “擦擦头发,都淋湿了。”他说:“当心伤风。”
  他做得这么自然,我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就呆住了。
  他问:“当记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没见你之前,导演说起,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他说得很孩子气。
  “不敢当,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脱了外套,里面一件米色的麻纱衬衫。恐怕是他导演的杰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戏。
  “你不会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给我看。
  “为什么要笑?这是劳力。”我说:“劳力操饭吃,可贵。”
  “导演叫我说是练功练成的。”他天真的说:“不准再提车行了。”
  我笑了,“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他皱了皱眉,“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见过另外一些记者,你不一样。”
  “这算恭维?谢谢。”我伸出了手。
  他与我握握手,放开了。他的手强而有力,与他织致的脸不配。
  我问,“你认为值得?由电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受他们的控制?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进去容易,一当你习惯了荣华富贵、花花世界,出来可也就难了,你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惊奇了,“为什么你这样问?”他肴若我,“每个朋友都为我庆幸,他们都羡慕我,怎么你倒这样问?”
  我微笑,“我问错了?”
  他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对电影界很熟?”
  我默默头,“我在报上编娱乐版。”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很多人说他们坏。”
  “坏倒不坏,”我笑,“哪里都有坏人,这样子说来,报馆里的坏人并不见得比电影界的坏人少。我有一句评语:他们都太聪明了。”
  “太聪明不好?”方正奇问。
  “不好,”我说:“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人。你耽久了,就会明白我的话,现在你年轻,我不想扫你的兴。”
  他不服气,“你有多大了?完全一个前辈似的教训我。”
  他替我把湿大衣挂在电暖炉附近供干,又再给我一个垫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岁。”我说。
  “真的?”他一怔。
  “骗你干什么?”
  他细细的打量我起来。我含着笑,由得他看。他是一个可爱聪敏的孩子。方叔叔选人,总不会错。他是好材料,我喜欢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过份,一点也不油头粉面,但是观众不会忘记他的脸──漂亮得太特别了。
  看够了,他说:“也不过八岁而已,而且看不出来。”
  我说:“八年。等你有我这么大的时候,回头想想,就不简单了。”
  “八年,八年后我会红吗?还是仍旧在车行里?”他倒在沙发里,“事情是难以预测的,是不是?”
  “放心,你会红。八年,可以维持到那个时间。”
  “赚到了钱,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较好的教育,”他说:“不用像我这样,做个粗人。”
  我听着他,不知怎么,嘴边一直含笑。电影界里特别多孝子孝女,现在又来了一位,还没开始,就牵念着家,皇天大概不会负他这样的孩子。
  他忽然说:“玫瑰,我喜欢与你说话。”
  “谢谢。”我说。
  “真的,你说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导演,他也常常教训我,但是他的调子不同──你认识导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现在听在耳朵里,恐怕会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他学问很好,有魄力,是电影界难得的一个人物,你跟看他,听他的话,绝对不会错。”
  方正点看头。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