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3-07-02 10:07      字数:4788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毫无防范地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车驾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厨房的地……地窖里。”
  我一惊,再令人逼问却已问不出究竟,那老者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情由。
  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终究动手了么?”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是他囚禁你?”
  玉岫惨笑不语,忽地跪行到我跟前,猛扑住我的腿,“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玉岫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一面说,一面重重叩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我亦被她拉扯得站立不稳。
  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饶命,饶命——”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抽,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粘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直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离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徽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
  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
  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来,就坐地上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待你可好?”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害怕。”
  “怕你向我告密,怕你阻挠他的行动?”我直视她,冷冷问。
  “那是他一时糊涂了,真的,王妃你相信我,我没有说谎!”她惶急起来,哀哀抓住我双手。
  我只是挑眉看她,不着喜怒。
  “他从没敢妄想背叛王爷,若不是接到那个折子,也不会像发了狂一样……”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愕然,只是摇头。
  “果真没有?”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慌乱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这个问题关系重大——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此语一出,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这个秘密,必然攸关胡氏一案,或许也是解开宋怀恩为何迫不及待要夺位的关键。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凝眸看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不要被你的对手看低。”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
  他甲胄在身,免了虚礼,只朝我略一低头,目光却冷冷转向我身侧的玉岫。
  “无妨,就让宋夫人在这里听着。”我面无表情,心知这样做的残忍,仍狠下心来强令玉岫面对。我要她清清楚楚看到,眼前正面对着怎样的凶险,无论作出什么选择,都需自己去承担这后果。
  魏邯点头,一字一句道,“暗探来报,半个时辰前,宋相止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六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心中愈见清晰,我略一沉吟,问道,“宋相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传令宫门戍卫,备战严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