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3-07-02 10:07      字数:4836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不……”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
  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仰头微笑,踏前一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机会,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气息为之一窒。
  “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与皇后说,徐姑姑你守在外面。”我镇定心绪,立时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要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隐露一丝痴茫的微笑,喃喃道,“是您来了么,王爷……阿瑶好快活……能效忠王爷,是阿瑶的福分……”她半睁了眼,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只求您,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
  我退后一步,仿佛被一股力量推倒,失去依凭,骤然跌坐到床沿。
  “阿瑶没有背叛过王爷,也没有骗过你,从来没有……皇上,你信不信我?”胡瑶哀哀呓语,
  “我真的爱惜这个孩子……皇上……你相信阿瑶么?”她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我,此刻也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眼前一切,霍然明朗。
  从当初子澹选妃,胡瑶入选,到她嫁入贤王府,随子澹登基册后——这一切,早就是一场精心的预谋。还有什么,比枕边人更能严密监控你的一举一动?所谓选妃,根本只是萧綦应付我的幌子,这个人选他早已找到,只待借我之手,名正言顺地安插到子澹身边。
  胡瑶的顺从,不是因为纯良天真,恰恰相反,是出于痴妄的忠诚。
  为自己恋慕的男人效忠,是一个少女最难抗拒的诱惑。
  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
  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从胡瑶处知道了真相。
  不敢想象,他将这一切当作我的授意,会是怎样绝望。
  亦不敢想,当他发现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是一直背叛他的人,又是怎样的愤恨。
  校场之上一怒失态,不顾后果,愤而开弓——要怎样的激愤才会让子澹做出这番举动?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
  扪心自问,我可曾欺骗过他?
  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如胡瑶一般,请求他的原谅么?
  若说欺骗,这世上,谁对谁是绝对的赤诚?
  恍惚半晌,我终究放开胡瑶,颓然转身,步出大殿。
  左右慌忙跟上来,静默地随在身后,如庞大的影子。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宫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
  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
  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
  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
  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不知道沉默,是一个女人必需的智慧,还是必备的愚蠢。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
  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
  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
  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
  在鸾车里,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说,“不怕了,我在这里。”
  是的,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
  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分清楚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
  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
  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今日更新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步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宁朔守将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岳父,左侍中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
  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注:谢小禾将军典故由来】
  谢小禾,专业HC女一枚,因垂涎萧某人,自愿化身小兵一名,投于萧某人麾下,但求马革裹尸,青山埋骨,虽百死而无悔。
  so,我成全她。
  【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
  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静静看我,不语不动,眉目笼在深浓夜色里,不辨神色。
  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