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0      字数:4761
  他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马夫头儿笑道:“既然闯王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屁!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天全没准备,现在堤上也只有少数民工和少数义军的巡逻人马。应该备用的各种抢险用具只是马马虎虎地备了一点。昨天王长顺在向百姓买草料时遇见了这个老赵,谈起黄河的险情,王长顺很担心,便让他今天来一趟,要带他亲自见闯王说一说。没想到闯王没见着,连吴汝义也没见着。这时两个老头子在帐中坐着,又谈起了黄河险情。据老赵说,今年秋汛来势很猛,目前离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边下雨,水还会猛涨,即使不下雨,万一起了北风,浪头直冲堤岸,十分危险。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抢险的物料也缺,万一决开口子,不但开封周围不保,往东去的许多府、州、县都要被淹。
  王长顺的帐中还有些别的人,原来都在各自谈话,后来听到老赵的话,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着这位陌生的农民。他一说完,大家就要求王长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将这番话禀报闯王。万一吃过午饭仍然见不到闯王,一定要找到总哨刘爷或总管高爷,将话说明。
  王长顺走出帐外,望望日头,看见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对老赵说:“这里离黑岗口只有十几里路,咱们两个骑马去那里看看如何?”
  老赵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住在黑岗口西边,黄河决了口子淹不到俺们村庄,可是我当了半辈子河工,看见如今那水势,我真是担心哪!”
  王长顺立刻吩咐自己的亲兵,牵来两匹马,他和老赵骑了上去,带着几名亲兵,就向黑岗口方向奔去。天气十分晴朗,秋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王长顺和老赵立马在黑岗口的堤上,望着大水。黄水不断地翻滚打旋,水面上冲来了各种死尸、树木和木料,还有些破家具也随着浪涛浮沉。有些死尸和什物被冲到岸边,打个回旋又向下游冲去。幸而此刻风势很小,而且是东北风,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浊浪拍击着黑岗口的堤岸,依然发出震骇人心的澎湃声音。
  向远处望去,但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靠着轻微的风力,缓缓地沿着北岸向西边驶去。自从开封围城以来,南岸已经没有船只,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北岸去了。如今这十几只大船和许多小船载着卜从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几千斤火药往黑岗口对岸的西边运去,准备破坏南岸的河堤。他们要破坏的地方在黑岗口东边,但是因为水流迅急,他们必须先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驶到黑岗口的东边靠岸。王长顺们手搭凉棚望了一阵,并没有想到这就是破坏南岸河堤的官军,还以为这是官军运送粮草的船只,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们惊心的是滚滚黄流,不停地冲打堤岸。老赵说:
  “你看这水面要比堤内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决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着突出在水里的堤坝,说:“这叫做塌。往年一到春天,就要从几百里外运来石头,加固沿岸一个一个埽坝。今年因为打仗,没人管了。你看,有些石头竟扔在堤里边。现在这埽坝十分危险,万一冲毁了几块石头,就会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样,里边装满了泥土和石头,哪里有险情,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了口,就拼命地往里抛,一面挡住洪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这里虽然也堆了许多草包、麻袋,可是远远不够用。往年这时候,大堤上到处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地没有多少人,万一决口,抢都抢不及。这黄河不同于别的河,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冲毁,那时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点一个地方,说几句话,王长顺就跟着点头,心里增加了新的忧虑。他生在陕北米脂县黄土高原,离黄河很远,后来虽曾跟着李自成的部队越过黄河到了晋南,又越过黄河到了豫西,但那两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结了坚冰,看不到汹涌的浪涛。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他确实感到害怕。这时只见老河工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封丘就在那个地方,明朝的督师大臣就驻在封丘。听说那里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过河。”
  王长顺心里想道:他们现在不晓得有什么诡计,如果他们又像六月间那样,偷偷在朱家寨决一个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来。又看了一阵,王长顺便问堤上的巡逻义军,今日的水势比昨日如何。一个小头目告他说,今日已经落下去半尺深,看来水势还在往下消。王长顺心里稍觉宽慰,可是老赵却马上摇摇头说: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纵然不下雨,如今水势这么猛,堤岸又没有修,还是可以冲开口子。哪怕这水再消下去三尺,还是比堤内的平地要高出许多,比开封城也要高出两三丈。万万不可大意!”
  王长顺听了这话,刚才的一点点宽慰心情一扫而光了。他忍不住对巡逻的义军说:“你们要日夜有人巡逻,千万不可大意。这里人少,我回去禀明闯王,他一定会派众多的人来到堤上。”
  说了以后,他不敢耽搁,带着老赵和亲兵们奔回阎李寨。
  这里已经中午过了。王长顺同老赵赶快吃了午饭,又去见闯王。进了辕门,知道闯王也吃毕了饭,仍在同文武亲信议事。长顺只好先找双喜。双喜问明来意,也觉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对黄河的事情毫无所知。他说:
  “王大伯,事情虽紧,可是大元帅正在商议军情。明天再禀告他,行不行呀?”
  王长顺有点恼火,说:“小李爷,你现在官大了,就不听我这个大伯的话了。要不是万分紧急,我决不会几次三番来求见闯王。我难道是闲得发疯,随便来见大元帅说闲话的么?这黄河不同于我们米脂县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个小漏洞,就会河堤崩塌,变成大的水灾,许多府、州、县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离。你千万立刻禀报闯王,说我有紧急事儿求见。”
  双喜这才让王长顺坐在他的帐中等候,自己立刻进大帐去了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光了,对于跟着李闯王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而且也认为破开封确实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反对再拖时间。他还说:
  “大元帅,这座繁华的东京汴梁,坚守到现在,就好比一盏灯油快要着干,只要轻轻吹口气儿,它就熄啦。困难的是四面城壕已经灌满了水。我们要在攻城之前,从宋门附近掘开惠济河口,将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上,在水中填出路来。如今弟兄们一个个闷得心慌,只待大元帅攻城令下,准定全营欢腾。”
  李自成原来担心罗汝才可能对攻城事三心二意,听了他的话,意外高兴。当下商量一二日作好攻城准备,明日夜间掘开宋门外被堵塞的惠济河口,泄走东、北两边城壕的水。当然短时间要将水泄干不可能,只求从北城到东城地势较高的地方,城壕水减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当李双喜为王长顺来见的事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
  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李自成说:“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王长顺说:“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李自成问道:“你看果真有险么?”
  王长顺说:“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不由得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样无拘束地跟我说话。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八队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谁要见大元帅,一层一层传禀是理之当然。人物大啦,不这样怎么办呢?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李自成说:“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