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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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他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①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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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增——秦末人,为项羽谋士,尊为亚父。在鸿门宴上力主杀刘邦,未被项羽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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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迸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他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所以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大启丁卯①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②,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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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启丁卯——明熹宗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
  ②经济——古人所说的经济指“经邦济世”的学问。经济的学问就是治理国家的学问,关于国计民生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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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他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悦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浙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于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他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