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806
  自成摇头说:“我看这个人是打死不会吐实话的。我拿砍头吓唬他,他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如果确是奸细,他准是个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着一条性命来的,把八斤半卖给孙传庭啦。所以我叫弟兄们先把他看起来,要不了多久会弄清楚的。”他望望刘芳亮和袁宗第,问:“你们两位在前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么?”
  他们说在前边几个村庄里只见到少数没有逃走的老百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问不出多少消息,不过都听到说清兵在进攻北京,潼关的官兵很多。自成转向刘宗敏,问:
  “捷轩,你看咱们明天该怎样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宗敏的有棱的脸孔上,等他说话。在李自成领导的这一支农民军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诸将之上,经常担任类似总指挥这样的重要工作。那时候没有“总指挥”这个名词,所以人们习惯地称呼他“总哨刘爷”,这“哨”字在当时是队的意思。他向大家扫了一眼,然后瞅着闯王,回答说:
  “我看,情形没有什么改变,还按照你昨天决定的办法打吧。孙传庭拦在我们前边的大约不到两万人。两军相遇勇者胜。我看不难杀开一条血路。”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哗剥一声从火堆上爆裂出来,滚到他的两脚中间。他用指头把它迅速地拾起来,投进火堆,向大家笑着说:“起小当铁匠,我这手全是老茧,不怕火烫。孙传庭这位巡抚大人一准不敢像我一样用手抓火炭。讲到对垒厮杀,咱就得变成一堆火炭,烧得他缩手缩脚。”
  这是决定胜负存亡的大战前夕,参加议事的人们都明白他们所面临的情势十分险恶,但是刘宗敏的神色和口气却那么安详,好像在谈着一个将要遇到的普通战斗,没有一丝儿焦急和畏怯情绪。高夫人在心里笑着说:
  “看他多沉着!这号人,天塌了也能顶起来,华山在面前倒下来也不会眨眨眼睛!”她不声不响地把椅子往前移一移,静听着他们议论。
  从高迎祥到李自成,在这一支农民军中有一个好的传统:遇到重大的问题就召集众将领一起商议,谁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李自成的作风比高迎祥还要出色。他总是静静地听大家发言,自己很少做声;直到大家把意见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见挑出来,加以归纳,作出自己的最后决定。现在他比较担心的是洪承畴已经把摆在西安以南的一万多精兵撤到潼关,和孙传庭的人马会合。他皱皱眉头,用平静的声调说:
  “只要洪承畴没来潼关,事情就好办。这老东西用兵狡猾。我担心他已经悄悄地来到潼关了。”他向田见秀望一眼,问:“玉峰哥,你看怎么打法?”
  “凡事不妨往坏处想。我也猜想洪承畴是在潼关。至于怎么打,请闯王吩咐,我没有多的意见。”田见秀谦逊地微笑着,拈着下巴颏上的短胡子,带着大智若愚的神气。
  闯王把眼睛转向高一功。一功顺手在火堆上加了几块劈柴,同时考虑着当前的危险处境。看见刘宗敏的两道宽阔的浓眉一耸,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他问:
  “捷轩,你想出了什么鲜招儿?”
  刘宗敏把拖在地上的斗篷角拉起来放在膝上,用马鞭子在左手宽阔的掌心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那一股轻松的微笑从他的古铜色的、棱角鲜明的面部消失了。他的两道浓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耸了耸,说:
  “闯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间,冷不防给敌人一个回马枪,先把曹变蛟整一个稀里哗啦,解除后顾之忧,明天好全力北进,冲破官军的堵截?”
  闯王向几位大将看了看,问:“你们看怎么样?”
  堂屋中的空气立刻热闹起来,大将们纷纷说出自己的意见。有人赞同刘宗敏的计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后的不但是曹变蛟,而且增加了贺人龙和左光先,共有一万多人,实力很厚。况且自从翻山鹞①投降贺人龙之后,对贺人龙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说,曹变蛟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他作战同他的叔父曹文诏②一样勇猛,可是比曹文诏乖觉得多。即使曹变蛟会疏忽大意,周山也会提醒他。闯王在洮州、在阶州、在城固附近,几次想设下埋伏消灭追兵,不是曹变蛟自个儿有提防,就是给周山识破了。但主张来个回马枪的人们坚持自己的理由,认为与其明日前有孙传庭以逸待劳,后有追兵,腹背同时作战,不如先下手,能占一点便宜总有好处。
  ①翻山鹞——高杰的绰号。一年前他投降了贺人龙,后来成为明末有名的四镇之一,受封为兴平伯。
  ②曹文诏——明朝末年的一位名将,于崇桢八年在真宁县湫头镇陷入高迎祥和李自成农民军的包围,被杀。
  在众将纷纷议论中,只有高一功没有发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国勋,表字一功,自从在义军中有点名气,本名就少人叫了。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如今担任中军主将,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们都说他“打仗时像只猛虎,不打仗像个姑娘”。高夫人在他脸上打量一眼,看见他因为过度辛苦,眼窝比往日深了,一股怜惜的感情不由得浮上心头;又看见他心事沉重的样儿,知道他一定有别的想法,她随即向自成使个眼色。自成也早已觉察出他有什么想法,这时看见桂英的眼色,就向他问道:
  “一功,你说说,今晚来个回马枪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下,正要说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见,看见那个负责寻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进来,暂时把话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边说:
  “闯王,老百姓找回来啦。他们听说是闯王的老营扎在村里,不再那样害怕,回来了几十口人。”
  自成说:“好。快取三十两银子放赈!你说的那位姓杜的老头子找到了么?”
  “我把他带来啦。他还叫一个驼背老头子跟他一道来。”
  “在哪儿?”
  “在大门外。”
  自成嘱咐大将们继续商议,赶快站起来向外走去,满心希望会从这两个老头嘴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杜宗文老头子抄着手,夹着膀子,同那位驼背老头瑟缩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紧张地等着闯王。一看见闯王出来,慌忙抢前一步,拱拱手说:
  “闯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望见有人马来到,不管是官兵还是咱们义军,一哄而逃,巴不能变成地老鼠藏到洞里。你可别见怪啊!”
  闯王笑着说:“老伯,你说的哪里话!乱世年头,老百姓听说打仗,看见人马杂沓,自然都要躲藏,谁肯拿性命往刀尖儿上碰?再说,咱们义军的纪律也不好,难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说:“不,不。你们义军比官兵强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谁好准坏全清楚。至于你李闯王的人马,在各家义军中是个尖子。人人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老头子当着你的面故意说奉承话。”
  “可是骚扰百姓,做坏事的人还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长短,树木林莽有高低,怎么能一刀斩齐?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免良莠不一,何况是上千上万!”
  “老伯,福宝可是你的侄儿么?”
  “是我的亲侄儿,听说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阵亡啦。怪好一个小伙子,很可惜。”
  “咱这洛南县境,你们十三家义军常从这里经过,随着起义的人很多,这两三年死的小伙子至少也有几百。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会能不死人?”
  闯王点点头,叹了口气。他正要向杜宗文老头子打听消息,老头子先开了口:
  “闯王,听说你叫我来,不知道什么事。我有一句话,不知敢问不敢问。”
  “不要紧,问吧。”
  “咱们的队伍明天要往哪里去?要往潼关么?”老头子小声问,寒冷和紧张使他的声音打颤。
  闯王笑着问:“你打听这做什么?”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宝,我也不敢这样冒昧,问你这句话。闯王,一则提到福宝咱们是一家人,二则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为百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说实话?”
  自成的心中感动,赶快说:“老伯,请你快讲!”
  “闯王,后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关,你今日的处境可不好啊!”老头子把站在背后的驼背拉了一把,推到闯王面前,说,“狗娃,闯王是咱们自家人,你快说吧,快把你听到的话说给闯王知道。别怕,说错啦闯王也不会怪罪咱们。快说!”
  驼背老头很惊慌,只见胡子和嘴唇连连抽动,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闯王越发莫名其妙,心里说:“莫非他有什么冤情,要我替他伸冤报仇么?”杜宗文老头看见驼背不说话,很焦急地对他说:
  “嗨,你这个人,越到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越像噙着满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如今事不宜迟,别耽搁啦!”
  驼背老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杜宗文,结结巴巴地说:“三哥,就那几句话,你,你说呗。我这个拙嘴……”
  杜宗文生气地说:“你呀,嗨!你一辈子像一个晒干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脚也不会吭一声儿。如今啥时候?还是这样,耽误大事!”
  “这位是谁?”自成问。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门头还没出五服。因为他起小讨饭,放牛,没迸过学屋门儿,所以活到老没有起大号,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们还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说,你就替他说了吧。”自成催促说。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报你闯王吧。狗娃今天去北乡亲戚家一趟,听说一些官兵的消息。人们说,孙抚台带了很多人马驻扎在潼关南乡,说要堵住你闯王的人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飞过。你明儿要是带人马往北冲啊,唉,可得千万谨慎!”
  李自成不但没有吃惊,眼睛里反而含着笑意,等候杜老头继续说下去。一阵尖利的霜风萧萧吹过,两个老头子连打几个冷颤,越发显得瑟缩。自成向站在背后的双喜看一眼,说:
  “去,取两件棉衣服来!”随即,他望着驼背老头子问,“你知道官军大约有多少人马?”
  驼背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听说有……两三万人。”
  李自成想着这数目有些夸大。据他估计,孙传庭能够集结在潼关附近的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人马。但是即使是一万五千人马,加上背后的追兵和左右两边的堵截部队,合起来也有三万多人。他很感谢两位老头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还有别的消息么?”
  杜宗文用肘弯向驼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对闯王说出来。驼背的厚嘴唇嚅动几下,也用肘弯碰碰杜宗文,说:
  “三哥,你说吧。”
  “耽误时间!好,我替你说吧。”杜宗文抬头望着闯王的脸孔说:“还有,潼关南乡的山寨同咱这儿的山寨不同。那儿一向是硬地,同你们没有拉扯,反贴门神不对脸,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儿的山寨里住有富豪、乡绅,有乡勇守寨。听说孙抚台已经传谕各寨乡绅,叫他们协助官兵,把守各处险要路口,不让你的人马通过。”
  棉袍拿来了。如今闯王的部队里也缺少棉衣,这是双喜自己和他的亲兵头目平常穿的两件旧蓝布棉袍。闯王把棉袍接在手里,亲自披在两位老头身上,说:
  “把这两件棉袍送给你们吧。虽说旧了,到底还能够遮风挡寒。”
  “这,这,”杜宗文老头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惜老怜贫,我只好,只好受下。这一生没法报答,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报答你闯王爷的恩情!”
  驼背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和喉咙嚅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头在扣扣子时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又黄又瘦、带着很深的皱纹的脸颊上,又滚迸像乱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里。
  闯王笑着说:“小意思,说什么感恩的话!你们可听说洪承畴如今在哪里?”
  两个老头子互相望望。驼背摇摇头,说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点宽心,因为他想,如果洪承畴率领大军来到潼关,老百姓会有谣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宽心是有限度的,因为他深知洪承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听说满鞑子围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问。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着手说,“这么重要的话,本来要对你闯王说的,可是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