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雨霖铃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778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典字不断头。听在银娣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笑着。外婆你要算命?
  她们在门口等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作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后退一步。
  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噢,噢!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生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的。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踏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还有呢?
  还有呢?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太阳都在你这边,小刘,也不理他?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
  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告诉外婆什么?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
  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
  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
  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 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这是一辈子的事,还是问她自己。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