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8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56
  张敬修话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乞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医呢?”
  “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
  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
  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
  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飘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竞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
  “父亲大人,冯公公看你来了。”
  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
  “张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揪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
  “汤。”
  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
  “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
  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
  “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
  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
  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时显露出一些生气,他木然问道:“皇上准奏了吗?”
  冯保答:“皇上要你安心养病。”
  “养病?”张居正露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言道,“不谷养了半年,终不见好转。我现在是来日无多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家父,唉,不谷生前不能尽孝,只望死后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
  冯保听着这些游魂之语,心下悲伤,背过脸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泪,赶紧切人正题言道:
  “张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严重,所以特派老夫前来慰问,皇上有心准您辞去首辅之职,让您回归故里。只是您这副样儿,哪里还受得了旅途颠簸?看来你只能在府中静养,等病情有了好转,再作归计不迟。”
  “不谷自己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看来,不谷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张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句话,冯保担心他撑不住,又让敬修拿了参汤喂他几口,接着说:“张先生,瞧你这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主持阁务,你看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没有答话,他又开始晕眩起来,敬修又要来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父亲,冯公公问你,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又暂时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着,死死地盯着冯保,怔怔地问:
  “增加阁臣,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立即回答。
  张居正在敬修的帮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再躺下时,头脑忽然变得清晰。他揣摩着皇上已经开始为他安排后事了,心里头感到凄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阁臣的遴选。如果接替首辅的人没有选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万历新政,就有可能毁于一旦。病重期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完成阁臣的选拔与首辅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皇上才主动问起,但他明白,此时自己能够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员,大都因资历太浅而不能人阁,即使有几个资历够了,也因为平常得罪人多而频遭攻讦,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想力排众议按自己的要求选拔阁臣,恐怕已不可能。尽管这样,仍有几个大臣的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振作精神言道:
  “现在内阁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论沉稳练达,申时行强过张四维,但张四维资格老,已在次辅位置上,不谷一旦撒手尘寰,肯定由他来接替宰揆之职……”
  趁张居正喘气的当儿,冯保插话说:“老夫看这位张凤盘,在张先生面前颇为谦恭。”
  “那是不谷在柄政之时,往后他怎么样,不谷不敢保证。”说到这里,张居正又补了一句,“此人过于圆滑。”
  张四维担任阁臣期间,常常背着张居正偷偷给冯保行贿,两人私下里已打得火热。冯保一直以为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张居正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
  “你怕张凤盘更改你的改革主张?”
  “是啊,这是不谷最担心的事,”张居正说着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又痛苦地说,“倘若万历新政不能继续,不谷在九泉之下,也誓难瞑目啊!”
  听着这洞穿七札的肺腑之言,冯保大受感动,大限临头心里还想着国事,满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张居正.还有谁能够这样?但冯保此时一脑门心思想的不是“万历新政”能否继续,而是担心张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从此一个人在朝中孤掌难鸣。往常,每当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气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就感到了危机感。此刻,这种危机感突然放大,他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拼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说:
  “张先生,依老夫看,你得夹塞儿!”
  “不是夹塞儿,”张居正嫌这个词龌龊,有阴谋之嫌,纠正道,“是要挑几个正直可靠的大臣,充实内阁。”
  冯保连连点头,回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张先生,您选好了人么?”
  张居正的身体本已虚弱到极点,一席对话虽费时不多,但仍让他坚持不住。这时候,他又主动要了参汤啜吸几口,一边喘息一边艰难言道:
  “当年,不谷曾为皇上挑了六位经筵讲臣,他们中张四维、申时行已经人阁,另有许国、于慎行、余有丁等都是阁臣人选。不谷曾不止一次向皇上推荐他们,现在看来,能立即入阁担任重任的,当是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冯保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就想到了吏部尚书王国光。却说张居正于隆庆六年出掌内阁,任命的第一批六部尚书,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国光了。十年时间里,六部九卿十八大衙门的堂官,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杨博、葛守礼、谭纶、王之诰、殷正茂、李义河、王崇古这样一些素有名望的大臣,有的作古有的致仕。惟独这个王国光,自始至终陪伴着张居正走过~程又一程风雨。若论张居正的私心,他巴不得王国光能接替他的首辅之职,但这事儿决计办不成:一是王国光已年过六旬;第二,大明开国以来,从没有让吏部尚书担任首辅的先例。首辅上任后可以兼任吏部尚书,但当了吏部尚书之后却再也不能当首辅,皆因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名为天官,事权重大。洪武皇帝当初制订这项用人措施,意在让天官与宰辅互相牵制。发展到后来,天官也在宰辅领导之下,其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用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冯保猜想拔擢余有丁进内阁是王国光的主意,自万历五年,王国光接替张瀚执掌吏部后,就荐了他的门生余有丁出任吏部左侍郎。此前,余有丁已被张居正荐拔为皇上的讲臣,同时得到两位权重大臣的赏识,余有丁可谓春风得意。自人部之后,王国光对余有丁的倚重,犹如当年高拱之于魏学曾。余有丁办事干练,几年来在官场博得一致好评,连皇上对他都有
  几分青睐。此时张居正将余有丁列为增补阁臣的首选,显然是王国光推荐的结果。冯保揣度王国光推荐余有丁人阁是为了自保,但他也承认余有丁的确是理想的人选。不过,冯保也想在阁臣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于是绕弯儿说道:
  “余有丁近年来政声鹊起,当是合格人选,但人选阁臣,应不止他一个吧?”
  张居正听出话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然不止一个,老公公若有人选,也可推荐。”
  冯保略顿了顿,回道:“外臣选拔,老夫本无权过问,但为先生着想,倒想起一个人,还比较合适。”
  “谁?”
  “潘晟。”
  “你推荐他?”张居正双眸浮光一闪。别看他命若游丝神情恍惚,其实心里头一点也不糊涂,他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才幽幽言道,“这个潘晟是我的门生,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后,为人做事颇遭非议,且又有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申请致仕。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冯保静静听完,这些事他也早有耳闻,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说情,这不仅因为他收了潘晟的三万两银子,更让他看中的是潘晟这个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听他言道:
  “张先生,潘晟虽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让他人阁,怎么着他也不会过河拆桥。”
  “唔……”
  张居正实在没有气力争辩,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犹豫不决,冯保也不管张居正爱听不爱听,只顾自劝道:
  “张先生,到了这时候,你总得想一想身后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岁的人了,也是墙头上跑马,路径不长,如今能撑一天就撑一天,有咱在司礼监坐着,你的万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过咱这道关,但内阁里头,你总得有放心的人在那里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边聒噪,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皇上毕竟才二十岁,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软?”
  “冯公公所说的道理,不谷都懂,只是推荐潘晟,恐难孚众望……”张居正说话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换热毛巾替他敷额头刺激着他,这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张居正停了一会儿,复又不情愿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着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荐他了,但不谷担心,皇上不会同意。”
  “这个你放心,”冯保把脑袋凑过去,对着张居正的耳边小声说,“你现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会答应。”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瞪大惊诧的眼睛。
  冯保继续言道:“你既是皇上的顾命大臣,又是师相,对你最后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数采纳。”
  “皇上!”
  张居正终于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冯保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许多往事一齐涌到心头。此时他表面上平平静静,但内心深处已倒海翻江。只见他凸起的喉节滑动了几下,他想说,“我这个顾命大臣,已是当到头了。执政十年,我为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缨世胄,势豪大户。如今我已是油干灯尽,也许要不了几天,我就人土为安了,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
  这席话虽没有说出,但冯保已从张居正愈来愈黯淡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他止不住哽咽起来,安慰道:“张先生,你不要胡思乱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沟里的虾子,怎么翻得起浪来。”
  谁知这平平常常几句抚慰的话,竞引得张居正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想说“惟愿如此”四个字,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屋子里的人,只听得见他喉咙里一片痰响。眼看他双目凸起,嘴唇发乌,双手十指弯曲抖动——一根弦就要断了。冯保忙唤太医进来,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施救了半晌,张居正终于安静下来,但睁着眼睛再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