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5059
  “好呀。”
  李太后爽快地答应一声,打头走进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着她走了进来。只见里头摆了两三张桌子,柜台里头木格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
  “万岁爷……”
  店家刚一开口,朱翊钧就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今儿个不要叫万岁爷,外头茶楼里,管客人叫什么?”
  “叫客官。”
  “对,你就喊咱客官。”
  “奴才遵旨,”店家欠身打了一拱,立马递上一份茶牌,对朱翊钧说,“请客官点茶。”
  “母后,你想喝点什么?”朱翊钧问李太后。
  李太后转向陈太后,笑道:“今日咱们两个当娘的,该享享儿子的福了,看他这位客官点什么茶,咱们就吃什么茶,姐姐,你看如何?”
  “这敢情好,操心的事,让钧儿做去。”陈太后说着笑起来。
  两位皇太后在说逗趣儿的话,朱翊钧听了高兴,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笔工整的小楷抄了几十道茶名儿,打头第一道茶,就是这店名“魁龙珠”,便道:
  “咱们要喝魁龙珠,你尽快斟上。”
  “好嘞,客官稍坐。”
  店家收了茶牌,与小厮两人一阵忙碌。片刻就把几件精美的细瓷茶具烫热了,小厮把沏好的一大壶茶端上来,每人面前倒了一盅。
  白瓷盅里碧绿的茶汤十分抢眼,耸鼻子一闻,温馨的茶气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兰香。李太后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口感极好,不免赞道:
  “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御茶房里的茶,味道还要清雅,店家,这茶叫什么名儿?你说叫魁龙珠?”
  “对,叫魁龙珠。”
  “魁、龙、珠,”李太后一字一顿念了一遍,又问,“为何叫这名儿?”
  “启禀娘娘,这魁龙珠的名儿可是大有来历,”店家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道茶实际由三种茶合泡而成。它们是浙江杭州狮峰产的龙井,应天府茅山产的珠兰,以及皖南黟县产的魁针。三种都是绿茶,但香气与味之厚薄都有差异。将它们掺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针之魁、龙井之龙、珠兰之珠,合起来就是魁龙珠。老荼客都赞这魁龙珠是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万……啊,不,诸位客官,你们品过之后,感觉如何?”
  “好,好极了,”朱翊钧忘情地嚷道,“香透九重天,今儿个倒不是虚言:”朱翊钧说着瞧了一眼李太后,一说“九重天”,他便想到了自己,因此十分得意。他摩挲着茶盅,又问,“店家,你说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说的老茶客,都是顺天府南京城内的富贵人家。”
  “怎么都在南京城内?”
  “因这魁龙珠产在南边,南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为何偏是富贵人家?”朱翊钧一问追一问咬着不放。
  “因魁龙珠价码儿高,一般小老百姓,哪里喝得起。小的说老茶客在南京,还有一桩原因。”
  “讲。”
  “好茶配好水,这是千古不移的定规,凡我中国之大,好泉好水却多半出自江南。什么茶配什么水,也是大有讲究,比如说,峨嵋山上的雪芽茶,须得乐山三江口的水沏泡方见醇正。太湖洞庭山上产的春笋,用无锡惠山泉来冲沏,味道又不一样。这魁龙珠茶,最服的泉水就是南京灵谷寺的琵琶泉。”
  “琵琶泉?”朱翊钧瞧了一眼母后,问道,“这琵琶泉有何特点?”
  店家一边给众“客官”续茶,一边继续介绍:“这琵琶泉流自孝陵院墙内,许是沾了灵气,才特别甘洌。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顾名思义,这泉水有八大功德,它们是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
  “嗬,听你这么一摆乎,这琵琶泉倒成了神水了。”李太后抿嘴儿笑了起来,偏过头去对陈太后说,“南京那么好,可惜咱姐妹没去过。”
  “是呀,天底下好地方就是多,什么时候,咱们也出去耍耍,见识见识。”
  两位太后说着笑话儿,又把魁龙珠品了一小盅。这时,朱翊钧又开口问冯保:
  “大伴,魁龙珠这好的茶,怎么咱宫里头就没有?”
  “启禀万岁爷,宫里头每年的贡茶,都是前朝定下来的,比如龙井,就是贡茶,杭州府每年上贡一千斤。因这魁龙珠是用三种茶搀和而成,故不在贡品之列。”
  “那这茶是哪儿来的?”
  “是老奴从家里头拿过来的。”
  冯保得意地回答。朱翊钧听了,心下忖道:“这位老公公,说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还尝得多。”但表面上他却打哈哈道,“闹了半天,原来这魁龙珠茶肆真正的店家!是你冯公公。”
  “冯公公是有心人,”李太后跟着赞道,“今儿个一开街,先品了魁龙珠,这是吉兆。”
  “是啊,”朱翊钧虽“与民同乐”,但始终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此时颐指气使地说,“店家虽然是冯公公,但这坐店的伙计也委实口齿伶俐,称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赏他。”
  “谢谢万岁爷,”店伙计兴奋得脸放红光。
  “从明天起,你就到御茶房当值,专门给朕沏茶。”
  “这个……”店伙计欲言又止,约略有些失望。
  “这个怎么了?”朱翊钧问。
  “奴才本来就在御茶房当值。”
  “啊,原来这样.难怪你说起茶来头头是道,”朱翊钧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朕本说量才而用,没想到却是白下了一道旨,不过,朕还是要赏你.孙海!”
  “奴才在:”
  “付茶钱,另外给这店家多赏一些碎银。”
  朱翊钧说罢.便领着两位母后跨步出门。此时的东长街,到处都充满了叫买叫卖的吆喝声。朱翊钧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繁华的商业景象:若不是颐及万岁体面,加之要谨慎奉陪两位圣母,他恨不能一口气从街头跑到街尾,先让眼珠子过一回瘾,然后再一家一家地仔细观赏。这会儿辰时过半,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一帮内侍替皇上一行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东长街虽然宽敞,但因盖了棚屋,留给行人走的道儿便变得逼窄,皇上这一群人过来,道儿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冯保急得要派手下人前去清场,李太后喊住他,说道:
  “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气,就咱们几个人逛街,有啥意思?何况咱们皇上,难得这么挤一回,正好练练身子骨儿,你说呢,钧儿?”
  “母后说得是,咱今天权且当一回老百姓,该怎么挤就怎么挤。”
  朱翊钧说着,不觉走到一家卖字画的店铺跟前,店伙计迎上来,作揖打拱言道:
  “皇上,咱这店里卖的,都是古字画。”
  “古字画好哇,朕正好可以赏鉴前人的笔法。”
  朱翊钧说着走进店里头,踱到墙根,看画架上挂着的一幅四尺山水。画面是数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笔意放荡不羁,却又谨严干净,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这画儿是谁作的?”朱翊钧问。
  “倪云林。”
  “倪云林是什么人?”朱翊钧攒着眉。
  冯保站出来回答:“倪云林是武宗皇帝时的大画家,苏州人,一生有洁癖,与唐伯虎齐名。他在世时就名气很大,即便当道政要,想求他一幅画也非常不容易。”
  “元辅张先生讲过,大凡文人都有怪癖,所谓洁身自好,其实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朱翊钧一心要在两位太后面前表现自己的主见,因此臧否人物随心所欲,他伸手将那幅画摸了摸,又道,“不过,倪云林的这幅画,倒是很有一点看头。”
  “万岁爷,这是倪云林生平最得意之作,叫《十万图》,总共是十幅,这只是其中的一幅。”
  “哪十幅?”陈皇后忽然插进来问。
  “这十幅是:万笏朝天、万竿烟雨、万丈空潭、万壑争流、万峰飞雪、万卷书楼、万林秋色、万枝香雪、万点青莲、万岁龙忪,这里挂着的是第五幅万峰飞雪。”
  “嗬,以万笏朝天开始,以万岁龙松压卷,倪云林的这十幅画,好像专为万岁爷画的。”
  冯保几句讨好的话,朱翊钧听了开心,他问陈太后:“母后。你喜欢这画儿?”
  “是呀,”陈皇后答道,“这么大热的天,瞧着这幅画儿的点点飞雪,身上就觉得凉爽。”
  “店家,这画儿是从哪里来的?”朱翊钧问。
  “从棋盘街查记骨董店里借来的。”
  “既是借的,就不能卖哕?”
  “能卖,店主人讲好了的,碰上好买主就出手。”
  “要多少钱?”
  “一幅画五十两银子。”
  “十幅画就是五百两银子,”朱翊钧盘算着,又问,“这画儿该不会是赝品吧。”
  “绝对不是,你看这宣纸成色,印泥的特点,都分明是正德朝的旧物,假不了:”
  “这五百两银子,也是要价太高,你如今报个实价儿,多少银子能卖?”
  “四百五十两:”
  “只降这一点?”
  “咱降的一成,是画主给的水钱。万岁爷要买,这一成水钱五十两银子,奴才就不要了。”
  “还是太贵,再降五十两。”
  “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贴了。”
  朱翊钧在讨价还价中得到一种快感,见众人愣瞧着他,也就越发较真儿:“你倒不倒贴不关咱的事,反正咱出四百两银子,买下这十幅画来。”
  “万岁爷真的要,奴才就是赔本也乐意。要不,咱把其余的九幅都打开,请万岁爷过目?”
  “不用了,你把十幅画都收拾好,送到慈庆宫。”接着对陈太后说,“母后,儿瞧着您喜欢倪云林的画,就买下来孝敬你。”
  朱翊钧的这份慷慨,倒叫陈太后始料不及,她连忙说:“咱只是随便问问,钧儿倒当了真,四百两银子买几张旧画儿.不值不值,千万别买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对儿子的细心与孝心非常满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辞,难得钧儿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陈太后还想坚持,又怕扫了朱翊钧的兴头,只得笑纳。心里头却是比喝了一碗蜂蜜水还要滋润。一行人还在骨董店里翻看其它物件儿,但见一个头戴麦秸草帽,光着两只脚片子的少年站在门口喊道:
  “诸位大客官,恭喜你们做成了四百两银子的大生意,到咱的瓜摊上吃片瓜吧。”
  见这少年虎头虎脑,眼瞳里有一股灵气,李太后倒生了几分怜爱,遂上前问道:
  “你的瓜摊在哪?”
  “就在隔壁。”
  “好,咱们过去尝个鲜。”
  李太后说着,已是带头出了门。少年的瓜摊挨着骨董店的右墙根儿,两只板凳上支了一块板子,上面搁了十几片切好的西瓜,都用白布盖着,三两只苍蝇绕着白布飞来飞去。
  “看看看,苍蝇吃过的瓜,叫咱们怎么吃?”孙海首先站出来挑刺儿。
  少年白了孙海一眼,讥道:“瓜摊上没苍蝇,就像厨房里没有灶马子,你做得到么?”
  “吃食儿不干净.拉稀怎么办?”朱翊钧问。
  “不干净的瓜,咱不会拿给万岁爷吃,”少年说着,从板子底下的箩筐里搬出一只约有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操起片儿刀拦腰一划,瓜汁儿溅了一板子,再看那瓜瓤儿,都蔫耷耷挺不起来。
  “这什么瓜,瓤都倒了!”冯保蹙着眉头说。
  少年也感到不好意思,又抱出一个来,切开一看,还是瓜色晦暗:他看了看瓜脐!自言自语道:“看这瓜脐又大又圆,凹得像只盅儿,按道理是上等的沙瓤好瓜,怎么会这样?”说罢,又切开一只.还是倒了瓤的败瓜。
  “都像你这样卖瓜,岂不成了穷光蛋!”孙海得了理儿,说话越发尖刻:
  朱翊钧也觉得有些败兴,准备挪步走开。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央求道:
  “万岁爷别走.咱再杀一只。”
  “别杀了,把你的两筐瓜杀完,也都是一些败瓤。”一言未了,便听得一阵得意的笑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也是一副小贩打扮的客用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里头:
  “客用.看你这样子,一身衣服倒像是偷来的,”朱翊钧一向喜欢客用.这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指着少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瓜都是败瓜?”
  客用咧嘴一笑挤到前头来对少年说:“你看看箩筐底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少年连忙弯下身子去箩筐翻拣,须臾间竞抠出一把碎骨头和一些米粒儿。
  “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一脸茫然。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客用诡谲地问。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