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知恩报恩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5047
  今夜星光灿烂
  亦舒
  认识庄的时候,我与国楝已经走了1年,打算结婚。
  国楝带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筑师聚餐会,在那里我看到庄。
  当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边坐着个艳女,打扮得七彩缤纷,耳环在卷曲的长
  发边晃动,媚眼与娇笑声四溅,真受不了。
  庄自己也不象话,白西装结只红点子的领花,整个人像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黑
  社会头子,诚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厌恶他这种炫耀的作风。
  国楝在公众场所照例非常沉默,缓缓喝着啤酒.我坐在他身边打量着其余的客人,
  我们并没有拉手,国楝是个保守党,老派人,我与他的关系虽然已遭家人默认,但是
  始终不能进入热恋状态。
  那日我穿件宽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认是个清爽具书卷气的女子,并不想以倾倒
  众生为己任。也许国楝就是喜欢我这一点,我很迁就地,是以他一直认为我适合他,
  其实不是这样。
  而与他在一起,徒然有许多许多安全感,一切像与淡开水般、没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诉自己:生活便是这样,我不想在三十
  五岁的时候才匆匆出去抓一个对象,国楝有他的好处,没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边也不觉闷,散会后有人建议去跳舞,国楝也不问过我,就拖了
  我跟大队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会问我一声,这类小节不能与他计较,此刻教育他
  也已经太晚。
  到了的士可,庄过来请我跳舞,他问国楝,「我请蓝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国楝说不,但他一贯地礼貌说「请」,于是我与庄下舞池。
  他说:「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别。」他又说。
  我问:「你在放录音带吧,今晚大约每位小姐都听过这番话。」
  他一怔,随即笑,「我早知你说话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国楝的女朋友?」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淡淡说。
  「啊,这样就能结婚?」他问。
  我微愠,「你是什么意思?」
  「国楝是我大学同学,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
  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于他,他会适合其它的小妇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谁?」我更不高兴。
  「略为调查就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艺术界红人。」
  「红人黑人不打紧,批评老同学的就是坏人!」
  他错愕间音乐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国楝送我回冢,我问:「你认识庄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不,我与他没有来往,他是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经为一个
  女孩子追到欧洲去,荒废成年学业,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
  我不出声,隔一会儿我说:「我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过了十八岁,我就没那么想过,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国楝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我起身迟,走到客厅,看见水晶瓶子插着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
  几十朵。我喜悦,趋前一闻,心想国楝终于开了窍了。
  女佣人闻声出来说:「庄先生派人送来的。」
  我一呆,不作声。
  他这个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拨电话到他写字楼去。
  「我姓蓝。」我冷冷说。
  他并不作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责备他,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我轻声说:「你别再送花来,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说:「如果你肯出来,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来。」
  「不行,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现在就到你们口等,等到你出来。」
  「你这一套诡计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说。
  他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应了一家公司为他们做一个美女月份牌,一大
  起码工作十小时,月底之前赶出来交货。
  中午时分我打过电话去找国楝,他照例在开会,我有点怅惆,我们很少通电话,
  下了班他会到我公寓来小坐,喝杯啤酒看电视新闻,就把我的客厅当他的电视室,然
  后在我睑上亲吻一下告辞,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认为这件事婚后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佣人来跟我说:「小姐,楼下有一辆车子,停在哪里好久了。」
  我吃一惊,伏到露台去看,只见庄坐在辆老式开蓬平治跑车里,头枕在驾驶盘上,
  不知已经多久了,我看看钟,三点半,与他通电话时上午十点,他疯了,在这种激辣
  火毒的大太阳下,他要中暑的。
  我迟疑一下,不敢下楼跟他说话。但我想,国楝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找。
  我下楼叫他,「喂!」
  他抬起头来,见到我,笑一笑。这天他特别可爱,一套皱麻外套加凉鞋,头发被
  汗弄乱,异常的孩子气,他说:「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下来赶你走。」我没好气的说。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滚熨的脸埋在我手心中,我刚想挣脱,发觉他哭了,我整个
  人失措呆在那里,只听到他呜咽的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你开玩笑。」我细细声说。
  「我没有,」他说,「我是真心的。」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我轻声说:「你走吧。」
  「我明天再来。」他说。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说:「听话,现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车开走了,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再说国楝的坏话。
  国楝晚上本来约了我去音乐会,临时又来推。我咕哝他他老是要我迁就他,闷死
  人,他也不以为意,挂了电话。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觉得寂寞,点起一枝烟吸,这样子过一生虽然无忧无虑,
  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灵乏人照顾,而我的经济一向独立,我要国楝来干吗?只为老
  年时有个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这种宁静的日子过一两年当休息
  着恢复元气是不错的,长期下去非常委屈。
  对于国楝,我唯一的置评是他确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模糊地应一声,听到那边说:「你
  睡了?」是庄的声音。
  「是。」我说。
  我想来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个人在床上?」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失笑,看看钟是半夜十二点。「你才见过我两次。」
  「我终身就是在找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么那个穿银色裙子蓝眼盖鲜红嘴唇的尤物呢?」
  「我只是一个男人呢。」他说。
  理由倒也充份,谁像国楝呢,像在桃花源记里出来,不通世事,。毫无生活经验,
  除了他的工作,一窍不通。
  然而我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胡乱就相信庄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偶而听来作为调
  剂是不错的,天天听,怕会腻。
  「回去吧。」我说。
  「我晚上再来。」他说。
  「不必来了。」
  他没有应我,开车离开。我回到书房,心思不属,毕竟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对
  我说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在我楼下浪废不少宝贵的时间,花过心血,我心动,并且感
  激。
  晚上他又来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说,推开窗,他站
  在月色下,这是一个出奇美丽的星夜,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光辉,非常神秘,像一个打
  救我离开寂寞堡垒的骑士。我有点迷惘。
  他抬起头看我,一边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词,我也感动得很,乐意做一个观众。
  「下来,朱丽叶。」他说。
  我取过锁匙便下楼。
  呵今夜星光灿烂。
  他握紧我的手,汽车无线电内隐隐约约传出音乐,我与他跳舞,他没有说什么话,
  但手心冒着汗,如果他在做戏,那么他是太好的演员。他将我紧紧拥在怀内,逼得我
  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这么快这么浪漫,我陶醉于这偷来的欢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们坐在他的开篷车里,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怀中。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把我唤醒,他正凝神观看我的脸,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觉?」我轻问。
  「不用。」他吻我的头发,「我有空再来看你。」
  「几时?」
  「我终于打动了你的铁石心肠?」他低声问。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楼睡觉,我听见电话铃响,许是国楝找我,我打个呵欠,不在乎地倒在
  床上,或许国楝要告诉我,今日他又得逾时工作,谁关心?他可以跟他的蓝图结婚。
  庄在中午时分赶到我公寓,女佣人开门给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夹杂着丁香,
  叫我醒来。
  他精神是那样好,我却晕眩得日夜不分,糊里糊涂,像是在子午线往返已十余次
  之多,日子都搅浑了。
  我们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饭,他吃得少说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
  只右手做。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
  我并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来看我,我刚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历的进展,他来了。
  但愿国楝对我有他一半那么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连好几天,只有数小时睡眠的时间,其余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带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没有窗帘,看到山下惊涛拍岸,宽大的客厅中
  摆着简单的家俱。
  他在厨房中煮法国菜,香喷喷的蒜与牛油,我躺在绳床内,梦幻似的晃来晃去,
  一切丢在脑后,我的细胞一个个都活了。
  他不断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这么一个女郎。
  「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要相信你的话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给我吧。」
  「永远这样享受在仙境里?」我问:「不可能,我们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跟我走,你小会觉得生活无聊,空闲的时间,你作画,我上班,我们永远恋
  爱。」
  「让我想想。」
  「不要想,凭你的感觉做。」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黄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们去沙滩散步,他拾起一只贝壳,贴在我耳边,让我听
  海浪声。我们躺沙滩上,看天色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庄送我返家休息,然后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见国楝坐在客厅中央。
  我淡淡说:「嗨,好久不见。」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来,就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退后三步,眼冒金星,一边脸火辣
  辣的痛,嘴角一阵咸味,冒出血来。
  我不响。
  女佣人吓傻了,瞪着我们。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给我,送客。」
  国楝疯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这么简单?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
  妻,你却公然跑出去跟别人过夜,我还有脸站出去?你以为他会娶你?你以为仍然会
  有人娶你?」
  我不出声。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劲,越收越紧,我痛得淌出眼泪来,他不住的用手打我,
  我躲都没处躲,一下一下的忍受着,女佣人冲出来阻止他,一边尖嚷着,「不准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后国楝崩溃了,他蹲下来哭。
  我挣扎逃到房内,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我很镇静,在浴间洗净血渍,在瘀痕上搽
  上药,蒙头大睡。
  国楝哀哀的敲我房间门,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黄昏的时候国楝走了,我混身酸疼,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一年来我装饰着国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鲜花,如今我决定离开他,他失去
  的不过是面子,不是爱人,我心灰意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
  的满足,物质方面我自己应付有余。离开国楝,我不一定要去跟庄过活,我是我自己,
  独立的一个人。
  想起庄,我心温柔的牵动,我爱上那夜灿烂的星光多过爱上他,但如果没有他,
  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廿六岁了,来日无多,生命苦短,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
  不快乐?
  事情闹大了,我的名誉或许再也不能使我在国楝的友人当中立足,然而离开一班
  虚伪的人,于我又有什么损失?或者我失去做阔太太的资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实的,
  生活宽裕的太太们何尝有机会赤足跟爱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晚上庄到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