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丢丢      更新:2021-02-17 19:32      字数:5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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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吧,喝了吧……”那人道。
  “喝了吧,喝了吧……”无数的黑影响应,这可怕的话语如魔咒般挤满了房屋,那妇人的脸已经惊恐得不成模样,似乎又开始扭曲起来。
  “源逍!源逍!救我!救我……”从妇人口中冲出的似乎是夹杂了好几人的声音,她的手无望地从那堆黑影中往前伸展着,越伸越长,突然呈螺旋状旋转起来,座下的床榻,屋内的桌褥,屏风,连带着那些黑影们也全都拧成了一团,猛地被吸入一个无底的黑洞。
  张源逍脑子一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天还是灰蒙着的,周遭安静无比,身边的人动了一动,本依在他胸口的脑袋顺势溜到了他的腰间,蒜夜香还在熟睡着,眉微蹙了一下,双眼并没睁开,只是如猫一般往他那儿挪了挪,抓紧了他的衣裳。
  她的肚子平坦坦的,亵衣也还是白色。
  只是刚刚的噩梦太过逼真,即使回到了现实,张源逍的心还在狂跳不止。
  他梦到的不只是蒜夜香一人,还有安蓉,还有……
  那年轻妇人的相貌很熟悉,便是他幼时去世的娘。
  娘已经去世多年,他一直对她的死因抱有怀疑,这几年看上去他是只过着吃喝逍遥的日子,但张源逍一直没放弃过对那件事的调查。
  但四夫人去世后的第二天,暂时安放她遗体的房间又莫名着了一场大火,是的,就在那个元宵节的晚上,他娘的遗体被烧得成了一堆灰烬,要查证谈何容易。
  “源逍……”蒜夜香起了梦呓声。
  张源逍看看窝在身边的妻子,将她垂到鼻尖的一缕发拨了过去。
  这梦中的场景是假的,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会成真?他不敢确定那些黑影是什么人,正如二娘所说,许多人表面哭泣着,背地里却是在偷笑。
  他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这个危险的地方,张源逍有些责怪起自己来,今天是重上国子监的日子,他不敢想象哪一天他从外头回来,会不会就像昨夜的三哥那样突然得到噩耗。
  得想个办法。张源逍望着蒜夜香熟睡的脸这么想着。
  当天逐渐发亮后,挂在上头的太阳昭告了今天是个好天气。
  今天比往常都要暖和一些,但过惯了生活的人都知道,这难得的几天回暖之后,不久便是严冬了,整个张府还是如往常般运作着,直到二房的里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安蓉醒了过来,她虚弱得整个人如枯叶一般,双唇没有一点血色。
  “相公,我们的孩子,是真的没了吗……”她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双眼显得比平时大上许多。
  张源冠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塌旁守了整整一晚,他点头。
  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谁也不知道这种哭泣是怎样从这个哑得连说话都费力的嗓子里飘出来的,它听着已经更接近于野兽的哀号了。
  “幸好你没事,我还在你身边,不必担心……”张源冠哄着,白玉般的脸没了平时的儒雅。
  “我只是累了,接着睡了,怎么会有人就勒了我的肚子,他力气很大,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被蒙了眼,堵了嘴,我怎么也挣脱不了……我一直用指甲掐,狠命地掰他的手,可怎么也没办法……源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安蓉已经气若游丝。
  听着安蓉复述那晚的事,张源冠心头也像是被刀子重新割了一遍。
  安蓉没说完话,大概是累了,双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安蓉苏醒的时间太短,短得让张源冠还没能说出她今后再也不能生育的事。
  兰棋与兰琴一直侯在屋外,听到安蓉的声音才跑了进去,张源冠起了身,从袖中取出那根皮绳,皮绳上还残着斑斑的血迹。
  “是,是个男人?”兰棋结结巴巴道。
  “当然是男人,女人哪有那么大力气。”兰琴说,“不过也说不好,可能是谁雇了人呢……”
  张源冠面无表情,只是紧捏着那条皮绳,大步走出了院子。
  “让所有仆人都到这里!”他对侯在门外的侍女厉声道,“即刻!”
  兰棋的心头涌过一阵不安,她没有等那些仆人聚集,便称了不恙往自个儿房间而去。
  其实在昨夜第一次听说安蓉被人用皮绳流了胎,她的脑中就浮现出了那个人。
  呼吸有些急促,这太阳也晒得她几乎发晕了,她不该往那方面想,若是真的……兰棋推了自己的房门,才往里踏了一步,一抬眼便看到在坐在堂上喝酒的张源泰。
  兰棋一惊,后退了一步,没站稳,差点倒在地上。
  她从未发现自己的相公鼻翼旁的两条纹路是何时多上去了,如今笔直地几乎与他两边的颔骨平行着。
  “相,相公……”兰棋扶住门栏,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唔。”张源泰应了,将酒杯丢到一旁,慢慢抬起脸,他的脸被酒蒸得有些发红。
  “你今儿怎么没去衙门……”兰棋话刚说到一半,立马像凝固了似地顿在半空。
  张源泰起身,袖口被桌面蹭了一下,他强壮的胳膊便从袖口露了出来。
  几道暗黑的血痕挂在他的右手臂上,呼地一下又被盖下的袖子遮住了。
  虽然仅是一瞬,但那丑陋的痕迹已经映了兰棋的眼。她对张源泰的身体再熟悉不过,几天前他的右手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不去了。”张源泰只是简单地回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兰棋的恐惧,他伸了个懒腰,又砸吧了下嘴,便进内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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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府的大门外,车夫已经绑好了缰绳,远远地,他已经看到四少爷已经从外堂前的石甬道上走了过来。
  四少爷身后跟着的是随行书童,帽子遮得有些下,一个大书囊背在那书童身上,或许是书囊有些重,压得书童的身子看上去小了几分。
  四少爷依旧着一身精神的白衣,车夫正想过去帮忙,四少爷已经将书童背上的书囊卸了,放到驾车座后的货位上,书童为四少爷掀了帘,四少爷便钻了进去,接着书童也跟了进去。
  一扬鞭,马车便往街上驶去了。
  张源逍将身子往后坐了靠了靠,满意地看看身边的杰作。
  他的娘子扮了男装,倒是有了另一番风韵,这一举一动,都让他心痒无比。
  但愿不要被国子监那几位老先生发现,张源逍暗忖,将蒜夜香带在身边,是他能想出的最安全的方法了。
  书院轶事
  马车停了下来,蓝白流苏的帘子动了动,接着蒜夜香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今天她穿的是一身青布小袍,发全盘在头顶扎成一个小球,也是用同样的青布头巾包着,下了马车,她便把原本又罩在小球外的帽子给摘了,没有大袖大袍和满头发簪,走起路来可是利索不少。
  “跟着我,别走丢了。”张源逍不时地就得回头叮嘱。
  他的娘子第一次穿男装,又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满头满脑都是止不住的兴奋劲,他不能像往常那样握着她的手,还只能走在“书童”的前方,稍一疏忽,便会发现蒜夜香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大截距离,蹲在什么花花草草或是雕塑面前欣喜地研究了。
  “源逍。”蒜夜香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张源逍,大概正是上学时间,几十名学子也正往前方的大门而去,他们都带着书童或小厮,那些学子们穿的也是白衣,倒是跟今天张源逍出门时的白衣样式一模一样。
  “不是说了别叫源逍。”张源逍正着身子,小声对蒜夜香道,“叫公子。”
  “是,公子。”蒜夜香提了提书囊,笑嘻嘻答,虽然都是白衣,但并不难找,因为她觉得在这世间,只有张源逍穿白衣才最好看。
  两根气派的柱子耸立到了他们前方,柱与柱连接处是朱漆的几个大字:“善贤门”,仅从善贤门往里头瞧,便能看到一片广阔的场地,场地中央有一个十几尺宽的圆台,圆台上有座方型重檐攒尖顶小亭,圆台下垒着六道阶梯,如水波般往四周晕开。
  这地方鸟语花香,圆台后方便是连接交错的回廊,一眼望去齐刷刷排着几十幢华丽的房屋,回廊下便是淌的流水,而根本找寻不到尽头在何处。
  “源逍,不,公子你一般在哪儿读书?”蒜夜香几乎惊呆了。
  “大概过了那个廊,再往左转,数过去第三间屋子,不,好像要再过一个什么门……”张源逍双臂环着,“好久没来,这地方忘得也差不多了。”
  蒜夜香点着头,跟张源逍比肩站着,又看了一会儿。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蒜夜香看看张源逍,张源逍还是一脸春风地站着。
  “公子……”蒜夜香拉了拉张源逍的衣袖。
  “何事?”
  “为什么刚刚跟我们一同进来的人都不见了?”她问。
  张源逍还扬着笑容,突然从北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钟声。
  那钟声“嗡”地一记慢慢慢慢漾开,在第二记嗡声还未响起时,张源逍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一把拎走蒜夜香背上的书囊,一手拽起蒜夜香,撒腿往圆台后方的大门奔去。
  就似平白被阵风刮了一半,蒜夜香只觉得脚未点地,周围的景象便以骇人的速度往后齐刷刷地飞舞过去。
  “公子,怎么了……”她开口就觉得被迎面的风刮得嘴巴疼。
  那钟声还是不急不缓地漾着,蒜夜香觉得自己被拽着飞过了几间书屋,那书屋中穿着成片白衣的人齐刷刷往廊那头看来,一张张惊讶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张源逍根本顾不得说话,眼见奔到了穿廊的尽头,张源逍一个急拐弯,蒜夜香惊呼一声,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入湖中去了。
  张源逍猛地停在一间门前,啪地一拉门,远处的钟声荡漾开了最后一道余音。
  坐在最前方的一个白胡子老人缓慢地抬了头,同样往门口投来目光的还有零零落落坐在下方褥子上的学子。
  “幸好没迟到。”张源逍嘀咕了一句,让蒜夜香在身后站稳,再将书囊递还了她。
  老人还握着一卷书,眯眼打量着门口的男子。
  “张源逍……”老人捋了捋白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先生有礼。”张源逍拱了拱手,将领子往外扯了扯,这一路狂奔,让他身体热得打紧。
  “快去坐好。”老人慢吞吞道,随意往下方指了指。
  蒜夜香跟着张源逍走了进来,这学堂很大,除了最上头提供给先生的座位外,座下是五排三列的案桌,每张案桌旁都有个小方桌,无论是桌子,褥子,还有屋内的廊柱,全用的上好木材,整个屋子散着股淡淡的书香,每扇窗旁都挂着蚕缎,显得雅致无比。
  “唔,刚才我们说到,战而捷,必得诸候……若其不捷,表里山河……为何战捷……”老人眯着眼开始往外吐字,这声音沉稳得如一片大雾罩满了整个屋子。
  蒜夜香在一旁的小方桌旁坐下,开始为张源逍取出书囊中的东西,边往外拿着,她边看着屋内,算起来这屋子应该有十五对学子与书童,可除了他们两人外,只有五六个位置上还坐着人,其中两个位置上只有两个可怜巴巴的书童,俯身在桌上奋笔疾书着,正位倒是空荡荡的。
  “公子,为什么只有那么点人……”蒜夜香问着一抬头,却发现张源逍一手拄腮,半斜着身子望着台上的先生。
  那认真的模样是极少见的,蒜夜香看着,竟一时看迷了进去。
  “然后我们翻到第一百三十五页,这里有对‘战’这一词的释义,啊,张源逍,你来读读这段……”老人又捋捋白须,点道。
  张源逍歪斜的身子也没正回一点,也没看书,便张嘴答道。
  “左传庄公十一年中说道,皆陈曰战,公羊传庄公三十年中有道,春秋敌者曰战,学生以为,对战的解释最为简洁的莫过于《说文》一书中的释义,战,斗也,古今之战,皆因欲而起,欲得财,欲得物,欲得天下者,皆而战,战争为战,人心亦为战,或伤身破骨,或劳心损肺……”
  “好,好,可以了……”老人忙开口制止。
  “老夫只是让你读这段释义,张源逍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蒜夜香看到那先生虽制止了张源逍,但藏在白眉下的双目却投了赞许的目光,他又开始讲解起课文来,张源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虽看着不雅,但却是极其认真地听着那老先生的话。
  不过那先生说得深奥无比,蒜夜香只是在一旁坐着,不时把弄着方桌上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