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32
  迟朋下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徐三老汉搀扶起来,着急地问大爷怎么样?伤着哪里了?徐三老汉咧着嘴试着往起站。迟朋的心热了一下。他知道他的命好,遇上贵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呢,他居然想站起来,而不是甭管怎样,两眼一闭出溜到地上,使劲把事情往大里闹。哎哟哎哟叫还是轻的,大气不出的濒死样子要是不把你吓出个好歹来绝不罢休。老人的善良打动了他,迟朋感动地抱着老人,大爷,您别动,我送您上医院吧。
  徐三老汉摆摆手,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撸起左裤管。迟朋看见膝盖上蹭了一块皮,还渗出些血。迟朋抱起老人就往车上拖,去医院。徐三老汉挣脱了他,自己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还走了几步。他又摇摇头,甩甩胳膊,哪都没觉出什么不得劲儿来。冲迟朋憨厚地笑笑,没事的,不要紧。迟朋心里不落忍,说都出血了,得去医院包一下,再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内伤。徐三老汉咧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蹭这点皮算啥?在农村喂马时有一次被马踢了一蹄子,那马性子暴,正好踢在胯骨上,在炕上整整趴了一个月,就那都硬忍着没去医院,这点皮算啥?这大个人咋这金贵呢?
  迟朋感动得快泪雨纷飞了,他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老人,我还有事,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吧。老人像被火烫了一下使劲推着,我咋都不咋,就收你五百块,我成啥人了?土匪?强盗?你上我村子里打听打听,我徐三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啥时候干过这没嘴的买卖?迟朋嘴唇哆嗦着,要不是努力控制着,三十多的男人真是要哭了。不知道自己前世积了啥德,这辈子遇上了这么好的老人。迟朋掏出一张纸,把自己的小灵通号、手机号、宅电、办公室电话,一股脑儿地都写上,恭恭敬敬地递到老人手里。大爷,碰上您这样的老人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咱啥也别说,作个忘年交吧。有事千万千万别忘了找我,凡是我能办的,我迟朋在所不辞。
  徐三老汉赶回家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儿媳已经把饭做好了,他每天晚上必喝的那一杯白酒也已经倒好,倒得满杯满沿的,快要溢出来了。小孙子迫不及待地从菜盘子里往嘴里拈一点菜,就等着他了。徐三老汉从二十几岁时就养成了习惯——晚饭时要来一杯,大约三两白酒。他现在七十了,算起来喝了有近半个世纪了,饭可以不吃,这一杯酒是万万不能免的。
  徐三老汉的儿子拿起了筷子,递给爹一双,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端起酒来先吱地抿了一口,才笑着说今天遇人了。儿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遇啥人了?这么大岁数了,莫非还遇贵人了?徐三老汉又呷了一口,嘿嘿笑着,可不是咋的。徐三老汉略带得意地把今天遇到的事讲了一遍。
  儿子听完倒还没啥,笑笑说就是,这年头,活着都不易,没伤着就算了。儿媳瞪着眼一字不落地听公公讲完了,脸色变了,先是遗憾,后是不屑,再就是愤怒了。不高兴地说到手的钱就这样溜了,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好像活在原始社会的老古董。什么?徐三老汉端着的杯子在嘴边停住了,原始人?还老古董?就是啥也不懂的人?我懂唉。懂啥?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平白无故地要人的钱。儿媳不屑地哼了一声。儿子到底孝顺些,看见父亲不高兴,轻声对妻子说爸爸做得对,又没撞出什么大毛病,要人家钱干什么。
  哈哈,我们家没想到尽是活雷锋。儿媳的声音高了起来,五百块钱都不稀罕,你个大男人,每月倒是准时给我拿回来五百块钱让我看看。儿子下岗了,媳妇还在岗上,媳妇每月的八百多块钱就成了家里的支柱。儿子到处打零工,拿回个三五百的,挣不到固定的钱,底气就差些。儿媳成了家庭的经济主力军,好像头顶顶了气焰包,火苗子总是蹿得很,嚣张劲一天比一天高。儿子让着她,徐三老汉因为自己没收人,儿子的收入又不稳定,自己这口酒就好像喝的是儿媳的,对儿媳也唯唯诺诺的,媳妇就有些老大的意思。
  看着爹的窘样,儿子有些过意不去,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是要挣,可也要挣的正大光明,这样花起来才心安。儿子的声音虽然不高,一字一句还是说得很清晰的。对,做人要有原则。徐三老汉也附和着儿子。对,对个啥?儿媳也提高了声音,现在都啥世道了,还有让人白撞的?有的人没被撞还讹钱呢,何况咱是真被撞了。我那天下班,看见两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撞在一起,倒地的那个浑身上下咋都不咋的,可是人家死活不起来,哎哟哎哟叫个没完。后来警察来了,撞人的那人给了她五十块钱才起来。五十块人家还在地上坐半天呢,你倒好,五百都不要。
  也怨我,老是低着头走路。再说也没撞着。徐三老汉低低地解释了一句。
  啥?没撞着你,你的腿咋破了?再说了,谁规定走路就得抬头了?路是公家的,想咋走咋走。儿媳不平地说。
  徐三老汉一路上的自豪感没了,闷闷地把酒杯端在嘴边,刚想喝一口,偏偏儿媳又说了一句,五百块,能买多少杯这样的酒啊。徐三老汉呆了,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呛着。
  他喝的是最便宜的散酒,红高粱,十三块钱一大桶,一个月要两桶,二十六块钱。给儿媳这么一提醒,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妈呀,五百块,要喝小两年呢。妈妈的,这事闹的。
  喝了这么多年的酒,徐三老汉头一次感到喝下去的酒不香,有点辣。
  自从徐三老汉勇拒五百块钱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儿子还好些,儿媳的表情总是有些散淡,看见他好像没看见,又好像随时在用眼角瞟,带搭不理的,徐三老汉在家就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平时媳妇上班,还好些,双休日,徐三老汉一大早就往外蹽,非得在外面耗到吃饭的点才回来。有一个星期天徐三老汉又起来就往外走,就听见刚起来的媳妇唠叨了一句:大清早就往外跑,被白撞了一次没撞够,还想被撞第二次还是咋的?他注意到他被撞的事被媳妇说成了白撞。他想纠正儿媳的说法,可是看见儿媳那阴沉的目光,就没说。徐三老汉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不知道该把外面的收回来还是把里面的迈出去,在那发了半天呆。
  徐三老汉每天晚上的这顿酒是由儿媳倒的,以前儿媳知道他那口爱好,总是给他倒的满满的,徐三老汉也很满意。自从出了这件事,儿媳再倒酒时徐三老汉就有些忐忑不安,总是眼巴巴地盯着儿媳的手,好像儿媳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拿捏他。这天,儿媳倒完酒摆在他面前,徐三老汉拿起杯子,发现酒不像平时倒得满杯满沿的,离杯子口还差了一小截。徐三老汉的心慌了一下。他看看儿媳,儿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子仰着小脸看着他。媳妇拍了一下孙子的头说看什么看,吃饭。
  徐三老汉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儿媳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倒的时候没掌握好,少了一点罢了。徐三老汉喝了这些年的酒,饭可以不吃,这杯酒却是一滴都不能少的。老伴活着时看他天天喝,怕他喝坏了身体,很生气,嚷嚷着要帮他戒了,连着三天没给他喝。到了第四天,徐三老汉两眼发直,口水直流,一口饭都吃不下去,瘫软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要完蛋了。吓得老伴赶紧给他喝上了,还是要溢出来的一满杯,徐三老汉才恢复了常态。从那以后,全家人都知道了,徐三老汉的饭可以不吃,这口酒是不能少一滴的。
  可是,今天这顿少了一小截的酒徐三老汉喝的真不痛快。
  徐三老汉现在不光儿媳休息的时候不愿意在家待着,连吃饭也成了负担,因为他发现,儿媳给他倒的酒一次比一次在减少,已经减了一拇指了。没喝到量,徐三老汉的心就发慌,双目呆滞,在屋里转来转去,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不用说,儿媳这是故意的了。
  徐三老汉很生气。都喝了五十年了,说少就少了吗?甭说儿子养爹是天经地义的,况且,自己在这个家里也不是白吃白喝,就说儿子住的这个房子吧,前两年单位让买下,要五万,儿子没那么些钱,是徐三老汉,把农村的老屋卖了,凑了三万给他们,才买下了这房。这样算起来,他徐三在儿子这里住着喝着不是白住白喝,是理直气壮的。凭什么就把自己的酒减了?就为了没要别人的五百块钱吗?挨撞的是自己,他徐三老汉有这个自由!
  这样一想,徐三老汉觉得自己理直了,气也壮起来。下次吃饭的时候,他不等儿媳给他倒酒,自己找出杯子,拿了酒壶去倒。他刚打开盖子,就听儿媳喊,哎,你放着吧,年岁大了,手脚不伶俐,别洒了。徐三老汉被这一声喊叫住了,倒酒的手停住了,讪讪地缩回到座位旁。他注意到儿媳没有喊他爹,叫他哎,他心里不大舒服。
  媳妇过来了,徐三老汉眼巴巴地盯着媳妇倒酒的动作,只见媳妇打开盖,把酒桶倾斜,哗地只倒了半杯酒,就停了下来。然后就把酒桶放下,拧上盖子,放到了柜子上。转回身,把酒杯子咚地放在徐三老汉面前。不是自己多心,徐三老汉确实听到酒杯落地的那一声响有点重。
  徐三老汉看看面前的半杯酒,再看看媳妇面无表情的脸,怯怯地说,这酒,这点酒太少了吧,我喝这么少不舒服。儿子看见了,站起来要去拿酒 桶,给父亲续满。媳妇喊住了他,行了行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每天在酒精里泡着,就不怕烧坏了心肝肺。儿子不以为然地说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就让他喝吧。儿媳拉下了脸,酒是啥好东西?喝喝,就咱这家,他喝出啥大毛病来,一住院就是成千上万的医药费,咱折腾得起吗?爸爸都喝了五十多年了,也没喝出啥毛病来呀。儿子嘘嘘地应了一句。他喝进去的那些酒精都在体内蓄积着,以前没喝出来,你敢保证以后不会喝出来?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了,你能保证身体喝不坏?媳妇振振有词地反驳着儿子。
  被媳妇这一说,儿子也没道理可讲了,有点可怜地看了父亲一眼。徐三老汉想说我的身体已经适应酒精了,不喝才会浑身不舒服,才会生病。可是他养老就靠着儿子和媳妇了,他不愿意儿子和媳妇为自己喝酒的事闹矛盾,就和事地说酒喝多了是对人不好,我以后要少喝酒,多吃饭。其实自从儿媳给他倒的酒在一点点减少,他的身体就一天天的不舒服,总是没劲,还打哆嗦,觉也睡不踏实,总是梦见自己在喝酒,一大杯一大杯饱饱地喝。可是,这话不能对儿媳说。
  儿子没再说话,徐三老汉也没再说话,珍惜地抿了一口只有小半杯的酒,低头吃饭。
  徐三老汉的身体真是病了,先是没精神,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起来,大冬天一身一身地淌汗。他试着起来,居然就起不来了,胳膊腿软软的,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徐三老汉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儿子看着他瘫软的样子,着急地对儿媳说爹病的不轻,带爹去医院看病吧。
  徐三老汉受惊地摆摆手,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活着是多余,不去医院了,去医院多贵呀,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然后他就惊恐地看着儿媳。别看他七十了,其实他想活,不想死,他觉得自己只要酒喝到位,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两眼一闭,再也看不到丰富多彩的世界了,想到自己可能被推进焚尸炉,被熊熊烈火烧成一把灰,徐三老汉的脸抽搐起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看病需要钱,他不知道儿媳肯不肯给他拿这笔钱。
  病是要看的,怎么也是我们的爹么,病了怎么能不看呢。儿媳缓缓地说。
  徐三老汉的心动了一下,眼泪要流下来了。儿媳还是不错的,家里条件不宽裕,儿媳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他感动。
  问题是钱,咱家的情况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儿媳沉吟着,我是说——那个迟朋当时撞了你,不是给你留了所有电话了吗?徐三老汉和儿子都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爹的身体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八成是那次被撞了后留下了后遗症,当时没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现在发作了。儿媳静静地说。
  哦。徐三老汉惊呼了一声。他被撞的事已经过去半年了,要发作应该早发作啊,哪有现在发作的道理?现在硬往人家身上扯,这咋好意思么?
  就是被撞的,要不然,就凭爹的身体会生病?儿媳又重复了一遍,确认了自己的观点,理直气壮地说,他撞了咱,把咱身体搞坏了,得给咱看病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到哪都说的过去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不是,这不是,讹?